第4章 終古之恨
終古之恨
蒼蒼灰雲、明月如鈎。
廣袤巍峨的宮殿矗立在死河之畔,無數盞明燈顫巍地燃起光焰,正一圈圈地纏繞厚重森威的大殿,像是這塊黑幕的釘子,勉強支撐着無法承載的厚重。
穹頂上閃爍着成千上百顆無法計數的殘星,仰頭觀天時常有滄海一粟的深嘆,沒有修士不憧憬證得大道飛升成仙,以凡人之身同星穹并肩。
于是酒酣耳熱之時常有人拍案而起,說這世上最适合作觀星臺的地方其實有兩處,一是昆侖東峰,可惜那裏常年冰封,非金丹元嬰不可入,因修為不足而使人錯過這樣浩渺的光景,實在是一樁憾事啊。
當時便有不明所以的修士笑着斟酒,說那麽第二處呢?
那人忽地僵在那裏,她握杯的手抖了抖,有千金一滴的酒液白白地染塵。
“二是魔宮。”
于是談客們忽然沉寂下來。
魔宮,唇齒咀嚼這兩個字時都恍如在飲血食肉。
千年前那場驚世駭俗的仙魔大戰,不知隕落多少名極一時的仙人,如今活下來的,也不過一個魔主纣寒而已,縱然她失了無數修為,也依舊是當今兩界中至高的存在。
有人傳言她為上位斬了對手滿族、亦有人說她曾經連屠二十一城。那七百三十丈的魔宮之下,盡是凡人修士數不清的血淚。但傳說中血腥狠辣的魔主,也不過是一個人罷了。
纣寒斜倚在座上,狐尾般狹長的雙眼輕阖。她像是有些困了,放松的肩胛骨微微緩下,于是青絲如瀑潑灑,繡金紋的黑袍也随之塌陷,描摹出她嶙峋消瘦的輪廓。
亦描摹出她腰間那把傳世名劍,終古恨。
魔主臉上呈現出一種近乎死人的蒼白,唇齒無不如昆侖雪般冰涼,纣寒的呼吸很微弱,有時候她這樣休息時,宮中那只普普通通的小貍花會常常攀到她腿上,輕嗅着去聞主人的鼻息。
纣煦帶着黑虎族長進來時,便看到的是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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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了定神才敢張口,縱然姐姐對她的态度稱得上天底下的獨一無二,可有時候在幾乎無邊的宮殿中望見姐姐、望見那雙冰冷殘酷的雙眼時,她亦是渾身寒毛直立,只覺被一只上古兇獸鎖定了目标。
好在這感覺只一閃而過。
“姐姐,前方戰報......說、徽州關沒有破,”纣煦吞吞吐吐,每次有不好的消息時長老們總會央求她代為轉告,“領頭的黑虎族金丹也死了。”
“......死了?”
冷得徹骨的兩個字,沒有任何情緒起伏。黑虎族長卻面色凄慘,仿佛已經預料到後果。聞言,纣煦忙不疊地點點頭:“據說是天機門門主恰好路過,和劍閣之人一起殺了黑虎魔将。”
話罷她猛戳身邊人。
黑虎族長夢醒,人撲通一聲跪下,抖如篩糠卻目露兇光:“陛下!請再給予我們一次機會,這次我會帶兵攻城,保證給整個徽州關留不下一個活口!”
卻沒有回答。
殿內無聲,空蕩寂靜得好似屍山地獄。小貍花不知為何亦乖乖安靜下來,喵嗚一聲跑遠。纣煦低着頭只覺心跳如擂鼓,好半晌,她才聽姐姐道:
“不必。”
黑虎族長眼中閃過絕望,下一秒,滿堂皆驚。
纣寒:“孤親自去。”
纣煦猛地擡頭,有點不可思議:“姐姐?”
“徽州城有餘下半片鶴羽的氣息。”
纣寒起身淡淡道,黑袍裹住白骨般的身軀,如果問者不是她的妹妹,大概魔主陛下不會解釋半個字,“千年來的一線生機即在此。”
纣煦面色微變:“可是十天之內恐怕仙盟便會來支援,如果來者是劍閣掌門......”
“無妨,要注意的人是你。”
纣寒望着妹妹,堅冰般的雙眸終于裂出一絲微縫,“你帶着不沾衣和鶴羽去封界碑——龍璨。”
龍璨恭敬出列:“臣在。”
被喚到名字的侍從垂眸,奉上聞名魔族的神藥。纣煦接過龍璨手中的瓷瓶,人也有點疑惑:“封界碑倒不難,我也同你去過很多次。只是有件事我想問很久了,姐姐,封界碑為何要将毒藥塗抹在碑陣中心?”
“我自有用意,”纣寒叮囑道,“去就是了,依舊照例去做,取藥時小心,不要将不沾衣同其他藥弄混了。”
纣煦眼神飄忽:“姐姐你說的什麽話,我有這麽不靠譜麽?”
纣寒呵了一聲:“幾年來你叫龍璨煉制的古怪不計其數,甚至半月前還叫她煉就了一份情蠱——纣煦,不要逼我問你它的用途。”
“知道了知道了,”纣煦幹咳幾聲連忙把瓷瓶收進儲物戒,言語信誓旦旦,“我絕對不會把不沾衣和蠱蟲搞混的!”
“最好不過。”
*
“師妹,”邊映雪低聲責問,眉目間皆是不贊同,“你何時同我說要帶人潛入兩界山?此事極其危險,你怎麽不同我商量?”
此刻已是深夜,滿府賓客盡散,廳堂中再無旁人,只沈放舟、邊映雪,與一旁垂坐的謝歸晚三人爾。
徽州城逐漸安靜下來,城主府四周便愈發寂靜,宴會結束後自是賓主盡歡,唯有末席處一灘污血,冷冷地映着一鈎孤月。
沈放舟聞言卻只是笑,調侃道:“師姐是在怪我沒有問過你這個金丹劍修嗎?”
“不要轉移話題,”邊映雪斥責道,“就連你也說魔主不日降臨,倘若你在途中遇見纣寒,豈不是、豈不是——”
邊映雪有些難言,可氣盛之下,卻依舊不能對着自己的師妹說什麽不吉利之詞。
沈放舟眨眨眼玩耍賴這套,反正城主宴會上她已經将此事公之于衆,覆水難收,事情再無回轉之地,只要這一趟是她去,那麽兩位女主便再無危險,說不定感情的小火苗還能在相處中燒得更旺一點。
邊映雪如何想不通其中關竅,她更是惱怒,只可惜自己不會說話,于是她幹脆轉頭:
“謝門主,不若你來勸勸她。”
謝歸晚聞言,那雙方才夾過劍符的手穩穩地托住酒杯,說的話卻叫邊映雪驚愕:“劍主說笑了。這有何所勸?舟舟既然自己要做必有她的道理,更何況——”
“如今她尚是城主,我們且要聽她的命令。”
邊映雪:“?”
等等?
謝歸晚卻微微一笑:“對罷?沈城主。”
沈放舟點頭如搗蒜,感動不已。
師姐擔心她危險,師姐好!
門主尊重她意願,門主也好!
三年了,不枉她對兩位主角的百般呵護!
系統嘁了一聲:“我說沈放舟,這麽點事兒就能給你感動成這樣?”
豈止是感動成這樣。
第三天早上,沈放舟感動得都快要流淚了。
左手牽着師姐搜尋而來的好馬,右手握着一疊門主送的劍符。沈放舟帶着十名築基的修士出了關,一行人輕車簡裝,向兩界山深處行去。
無人在意城門前人山人海中,一雙怨毒的眸。
騎馬非沈放舟所擅長,但兩界山綿延千裏,地形複雜。此去一路深深淺淺,依照小說原文,纣煦是要去兩界山與魔界的交線,換句話說,她們此行是要橫跨整座蒼山,以馬代步更為輕松。
仙魔二界浮于一十三洲的人界之上,兩界山作為仙魔交接處則空間紊亂,偶爾也會有百姓前來。
畢竟戰争紛擾往往生于四關,此山廣而深,不受波及的地方才占大多數。葬身此地的修士魔族衆多,所以這裏靈氣充足可孕上等藥材,如若抓到一棵賣于修士,運氣好的全家生計不愁。
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生死循環了。
所以這山中有驿站客棧,并不新奇。
人馬奔波了一整天,隊中人疲累很是正常,此刻看到驿站不免都長舒一口氣,隊伍中年紀最小的修士寧如月更是眼前一亮,沖動之下剛要策馬——
“停,”沈放舟單手執劍鞘擋住寧如月去路,語氣無奈卻不容拒絕,“下馬。”
寧如月不忿:“沈、沈放舟,咱們兩個也算有交情,怎麽對我态度還這麽冷冰冰?”
沈放舟忍笑瞥了她一眼,對整支隊伍囑咐:“注意将靈劍儲物戒之類的東西,小心收起來。”
話罷也不解釋,只背着龍鳴劍先行進了有些破敗的客棧。
寧如月哼了一聲,身邊程澈卻頓了頓:“沈城主行事倒是謹慎。”
“嗯?這話不像是程姐姐說的啊,”寧如月轉頭摸了摸下巴,她和程澈共同守邊已近乎一年,兩人頗為熟稔,“倒是少看你誇誰。”
“這是凡人的客棧,也許會有低境界的魔族隐藏。為了不洩密而藏起靈劍,所以我說她小心。”
寧如月嗯嗯着點頭,明顯壓根不在意這些,只和程澈并肩去放馬:“不過說起來,程姐姐你這次怎麽突然願意出來了呀。”
程澈向來內斂沉穩,也算是這些修士中的帶頭人,她一向不愛冒險,所以這次她主動請纓,很叫寧如月驚訝。
“一年之期即滿,偶爾沖動一次也無所謂。”程澈頓了頓,才裝作不經意道。
她垂眸掩下眼底黑氣,只輕笑幾聲跳過這個話題,同寧如月行進客棧。
沈放舟早已在一樓坐下:
“已經安排好了,三樓皆是我們的房間。稍後老板會送去熱水與酒菜,今日太晚,大家先去休息罷。”
有人笑着謝過,畢竟出公差也很難遇見出手闊綽的領頭人。沈放舟也跟着笑,燈影飄忽映出她一雙澄澈清眸,寧如月都險些看走神。
反應過後寧如月有點氣急敗壞地冷哼一聲,故意躲過沈放舟望過來的眼神,快快地上了三樓,再不看這裏一眼。
沈放舟卻以手支頤雙眼含笑,望着寧如月氣鼓鼓的背影,人卻沒有一絲不悅。
有時候她會覺得穿書是個很有意思的事,結交友人共游天地,痛暢時推杯換盞苦悶時放聲而歌,是不同于故鄉的慷慨與意氣。
思緒發散間老板便很快将酒菜奉上,沈放舟呼出一口濁氣,道了聲謝就先為自己溫一杯酒。
窗外寒風飄搖,卷起江邊冰屑。客棧裏火卻正旺,沈放舟撐着龍鳴輕哼蜀地劍閣的民歌,離身後的行客不過幾步,可她這樣靠着孤窗,卻像是遠遠地立在天邊。
忽地,她聽見了極熟悉的曲調。
沈放舟頓了頓,才察覺鄰桌坐着一個随聲而和的白袍人,身影......居然有幾分熟悉。
系統:“哦豁,舟舟快瞧瞧這是誰?”
沈放舟皺眉:“繡紋的白衣——門主?”
系統啧啧稱奇:“不會吧不會吧,不會追你到這了吧?”
沈放舟警覺,亦是疑心道:“這位朋友,你也是蜀地的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