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小姐,前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京中暗衛尚來不及反應,趕到晏府時,便……”薛雲杉哭得真切,她本是跟随慕容清從姑蘇而來的女衛,是慕容氏專門為族中女子調教的,為的便是即使有男女大防,也可貼身守護。
來到京都以後,慕容清便将薛雲杉的身契還給了她,叫她尋個自在去處,好生過日子。薛雲杉決計不肯,慕容清便只好将她以晏家暗衛的身份安插在京都的這處據點。平日裏出入自由,若是想去瞧瞧慕容清,也可憑借腰牌随便進入晏府。
慕容清是世家養出的溫柔知禮的閨閣小姐,嬌生卻非慣養,故而性格堅韌、明進退。
她們二人的關系不像主仆,勝似姐妹。慕容清從未将身旁侍從看低,即使生在這樣的時代,她依舊對每個人存有尊重之意,不會由着自己的想法任意作踐她們。
晏墨時常說自己是依托祖輩蔭蔽高攀了慕容清,“清清這樣的女子,當配世間最好的兒郎。可惜同我個沒頭沒腦的粗人結了夫妻姻緣,那我往後便只能更努力些,争取教旁人看來,能有幾分匹配。”
每至這時,慕容清總要剜他一眼,然後抱着晏蘅走開,“蘅兒,咱們不同這‘沒頭沒腦的粗人’玩兒,讓他自己在這兒演個過瘾。”
如今想起,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
晏蘅攥緊了拳頭,“薛姑姑,現在京中的暗衛還剩下多少?”
薛雲杉嘆息道:“前夜一事之後,恐怕只餘十之三四。”
“我逃亡前,父親曾予我一方令牌。一路颠簸,所幸并未遺失。”她從裏衣拿出一枚方方正正的令牌,遞到薛雲杉手中,“請薛姑姑幫我整合京中暗衛,往後的路定然曲折,若是有想要離開的,便随他們去吧。此番遭人暗害,我恐怕也不能再抛頭露面,晏家以往榮耀已成雲煙。叔父那邊,也要派人前去,提醒他注意提防。我有書信在此,他看了自會明白。”
薛雲杉收下令牌與書信,“小姐放心,我薛雲杉定不辱命。”
晏蘅卻緊緊握住她的手,“請姑姑千萬保重自己,如今晏蘅的親人唯你和叔父二人。”
“小姐!”薛雲杉還是按捺不住胸中激蕩的情緒,将晏蘅緊緊摟在懷中,“這院中有我收養的兩個丫頭,彩明、彩雲。這些年也教了她們些拳腳,小姐千萬不可獨自出門,我已囑咐過她們,凡事知會一聲,一同前往。”
晏蘅點點頭,“我省得的。”
彩明和彩雲較晏蘅稍大些,她們本是因饑荒流落街頭的孤女,得幸被薛雲杉收養,才能平安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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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雖不過十六七歲,卻早已見過這世間泥沼,亦曾沉淪其間,故而心智比同年齡的少女長些。
晏蘅本就生得讨喜,加之年歲尚小身上卻傷痕累累。她們自然生出憐愛之心,縱然沒有薛雲杉的關系,也早将她作妹妹看待。
薛雲杉走後,彩明到後廚燒飯。
彩雲帶晏蘅沐浴梳洗一番,又将她身上傷口重新上藥包紮,“阿蘅妹妹,快把新衣裳換上。這料子雖不及你舊時在府中的穿着,卻也算得上是極好的了。”
晏蘅道了謝,如今身上清爽些了,人也看起來更加精神。
彩明正将剛做好的新鮮時蔬朝黃花梨木的桌子上端,“阿蘅妹妹,你才受了颠簸,不宜食葷腥,我做了些清粥小菜,手藝不好,你不要嫌棄。”
晏蘅忙道:“謝過彩明姐姐照拂,我心中歡喜還來不及,怎會嫌棄?家中遭遇變故,累得薛姑姑為我東奔西跑,如今又深受二位姐姐關愛,我真是不知該如何報答。”
“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麽?你同阿娘是一家人,便同我們也是一家人。這幾日阿娘在外,若有什麽需要的,亦或是要出門去瞧瞧,盡可告訴我們。”彩雲一邊道,一邊幫她盛了滿滿一碗粥,“來,熱粥下肚,一會子到床上好生休息。你受了驚吓,正是該好好将養。”
晏蘅也不客氣,點點頭便坐在矮凳上用飯。
飯罷彩明帶她去房間休憩,她陷在溫暖、舒适的軟榻上,沉沉睡去。
她緊張了兩天一夜,如今方能真正放松睡下,這一覺便至暮色蒼茫。睜開眼,透過窗紙看見外面黯淡的天光,再掃視一眼周遭的環境,她這才想起現在的處境。
那一夜,她親眼看見阿爹、阿娘死在面前。整個晏府,除了她,老弱婦孺未有一個被放過。用的是最狠辣的招數,招招致命,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她忘不了阿娘素日拿着繡繃的手染上鮮血的樣子,忘不了她最後喊出的那句,“蘅兒,快走。”
聲嘶力竭,全然失卻她最在意的溫聲細語。就是那一聲,午夜夢回之際仍回響在晏蘅的腦海之中。
“阿娘。”眼淚劃過臉頰,浸潤了帛枕。
這一路,她來不及哭泣,只能将心中傷痛藏起來。她渴求生存,正因為這滅門血案之慘烈,她才更要用盡全力活下去。不能讓這幾百餘口人的性命,就這樣白白逝去。
那些面孔無數次浮現在她腦海裏,門口花白胡子的李爺爺,最喜歡茉莉花的倦兒姐姐,做得一手好菜的林家嬸嬸……那些含笑的臉被随意丢在地上,丢在血泊之中。
人固有一死,走盡了平生的路,靜默坦然地去往他們的歸處,總不該,是如今這樣,懷着恨意不甘地離去。
“我一定……一定會為你們報仇。”她在心中許下誓言,從今往後,這條性命不為自己,只為複仇。
敲門聲響起,彩雲的聲音從外間傳來:“蘅兒妹妹,你醒了嗎?”
晏蘅忙亂地擦掉臉上的淚水,清了清嗓子道:“我醒了,你進來吧,彩雲姐姐。”
彩雲推門進來點燃屋中燭火,隔着昏黃的燭光,瞧見了晏蘅臉上的淚痕。她心中有數,并沒有開口提及這件事,“今日還有事情要做嗎?現下已經這樣晚了,不如就多休息休息,旁的事明晨再說。”
“彩雲姐姐,我想回晏府看看。”她怕彩雲為難,又道,“我掩飾一番,遠遠看上一眼就行了。”
彩雲點點頭,小心地把被子掀開,從衣桁上取下一件天青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扶至到鏡前坐下,又拿起木梳親手為她梳栉。
“這個時節最容易感染風寒,要穿得厚實些。一會兒我和彩明與你同去,咱們在外要注意些,怕的是街上也有那幕後主使的耳目。不如就由我來扮作小姐,你同彩明扮成丫頭。”
“不行。”晏蘅嚴詞拒絕,“怎可讓你如此涉險!”
彩雲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既然咱們已經是一家人,還計較這些做什麽。你若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我和彩明還能心安嗎?再說了,我與你身量不同,這樣縱然被人瞧見,也不易引起懷疑。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可不許再推辭。若不是我和彩明都不擅妝飾之道,便把你打扮成個俊俏小厮,那般就更加穩妥了。”
晏蘅被她一逗,便也沒瞧見鏡子裏自己兩邊已各立起一個小揪揪,用紅綠相間的發繩牢牢綁住,活像是是年畫裏走出來的小丫頭。
“好啦。”彩雲牽着晏蘅的手走出房門,又尋了彩明在她頭上依樣畫葫蘆。現下三人各有了自己的裝扮,便乘着馬車行至晏府門外。
晏蘅掀起馬車布幔的一角,看見了府門上斑駁的痕跡,那是“他們”破門而入留下的。
那一夜,來人分三批行動,前後門各有人攻破,還有一批則從高聳的院牆外翻了進來。
只因他們行動敏捷,目的清晰,很快便攻占了晏府。那一夜的屠殺足足進行了一個時辰,偏生官府也成了聾子,在這漫長的一個時辰裏沒有任何行動。
看着門上的封條,晏蘅只覺得諷刺。京都有定則,不許各府私豢府兵,然而劫難來臨,卻連這維持京都秩序的大晟衛也指望不上。
究竟是為了提防各府擴張勢力,還是為了讓衆人都淪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想必也只有“那位”才清楚了。
晏蘅頹然地垂下手,“回去吧,這裏只怕早已被他們清理幹淨。”
話及此,她又擡頭望向了京都裏最高的一座高臺——朝雲殿。
那聳立在皇城內部的高臺上,是否那人也在漠視着整個京都的一切。
若說這件事沒有他的默許,晏蘅是決計不信的。
“天子坐明堂,若要求一個公道,求到了‘殺人兇手’的面前,豈不太可悲了些?晏家于他究竟是眼中釘肉中刺,還是有何舊怨新仇,要用這等腌臜、殘忍的手段。”這些話,晏蘅也只敢在心中思量。涉及到那個人,便要有千萬分的慎重,她又怎敢讓一旁的無辜之人入局。
彩明彩雲見她面上悲戚,也心有不忍,齊聲道:“莫怕。”
晏蘅心中一陣暖意流淌,手指卻依舊停留在那布幔之上。
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龍飛鳳舞的“晏府”二字。這一眼,牢牢刻進腦中。
“我不怕。”
她這話不知是說給彩明、彩雲,還是予那府門前盤踞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