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訊
死訊
晏蘅在府中調養三日,身上的傷盡已結痂,無甚大礙。
薛雲杉的消息遲遲沒有傳來,晏蘅縱然心性堅韌,但畢竟是個小姑娘,更何況身邊的彩明、彩雲也才剛過及笄之年,雖幼時有些見識,陡然見阿娘消息全無自然也是緊張的。
不過是顧及到晏蘅的情緒,她們從未将這份急切心境道明,反倒開解晏蘅,叫她不必擔心。
這些晏蘅心裏都清楚,自然也明白她們的一片好意。所以平日裏也佯作輕松自然的模樣,不願給她們增添愁緒。
薛雲杉回來那日,滿身風塵,可最叫人放心不下的還是她眸中隐藏的深重哀傷,“小姐。”
晏蘅雖然面上不顯,心中已是無限關切,緊握她的手道:“薛姑姑,如何了?”
薛雲杉站定,沉吟片刻,疏解一番情緒才道:“二家主他……”
言語才出一半,借這悲怆語氣便可窺見其中深意。
晏蘅總還是不肯相信,若說這京都暗箭難防便罷了,叔父遠在邊疆,身邊盡是他自己的心腹,如何就能着了道呢?
她只是定定地望着薛雲杉,非要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答案不可。
“二家主去了。”
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接着那話頭便問道,“叔父怎會去了?”
逝者已逝,生者才是徒受這苦楚之人。可薛雲杉該如何開口——那晏書本是自刎而死呢?
她一時哽住,不知該如何措辭。
晏蘅終究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薛姑姑,你告訴我,叔父他……怎會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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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淚早在這幾日間便流了個幹淨,如今面對這殘酷事實,卻不得哭笑了。
“二家主,是自刎的。”
七個字,砸在靜室之中。
“自刎?”她反倒笑起來,“為何?這晏家滿門不夠嗎?這幾百口的性命尚不能平息那人的怒火嗎?他為何自刎?”
她思來想去,不得其解。恨不能将那亡人的屍骸放在自己面前,親自問問他,為何這般輕易地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不知,有多少熟識的人,縱然那般不甘,仍被殘忍刺穿胸膛的場景。
那些苦痛的記憶,如今唯有她一個人承受了。
薛雲杉忙喚彩明、彩雲,叫她們将她攙下去歇着。
晏蘅卻冷靜地擡頭,擺擺手道:“不必。姑姑,他要死,便死。活着的人,總該籌謀接下來的路。”
“真的無妨嗎?”薛雲杉握住她冰涼的手,只覺得那瘦弱的身軀幾乎要随風而去了。
晏蘅點點頭,“那麽多人的生死都經歷了,如今只是一個人,怎麽就壓塌了我呢?”
薛雲杉便在她那話中得到了莫名的鼓舞,“小姐,前路漫漫、坎坷不斷,你能這般,我心中痛惜,卻也為夫人覺得欣慰。既如此,請小姐同我一起去一個地方。”
“好。”
晏蘅匆忙披上一件大氅,步履帶風,徑直朝着那外間走去。利落地翻身上馬,勒住缰繩道:“請姑姑帶路。”
“駕!”薛雲杉揮舞馬鞭,直接朝着城外掠去。
如今正值晌午,街道上行人寥寥,出城時那守城官也只是歇在一旁的茶攤裏,匆匆一瞥便讓她們離開了。
一過城門,雪野縱橫,兩匹馬奔走于濕滑的田間埂道上。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一排房屋從白雪皚皚的林峰之間現出面目。
“是你父親的老部下,名叫文冀,一直隐伏在京都民居之中。前夜遭遇變故,便匆匆逃出,如今在這近山之地重新聚起一支隊伍。”薛雲杉吩咐完,便領她進去。
晏蘅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道:“文叔叔。”
文冀見她如此,倒局促得緊,“文冀怎承得小姐一聲叔叔,若不見棄,随主公喚我文冀便罷了。”
“如今已然沒有什麽晏家,不過是孤女支撐罷了。幸蒙文叔叔不棄,晏蘅怎可輕狂。”她眼眶微紅,“更何況,這滅門禍首尚且逍遙自在。僥幸活下的人,正該相互依靠,若還遵着舊制,豈不是寒了衆人的心。我是晚輩,合該如此的。”
文冀聽她一番話,也不禁回憶起舊日在晏家的種種。堂堂七尺男兒,也有凄情流露。
“小姐放心,文冀縱然是豁出這條命去也定要為主公報仇。只是關于那夜之事,直至現在,也毫無頭緒。來人勢力很大,足以在這京都遮天蔽日。”
晏蘅道:“文叔叔同我想到一處去了。這般聲勢浩大的行動,整個京都卻無人敢管。想來,背後便是那位的身影了。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這承天地精華的天子也成了惡龍,受其荼毒之人,便無處申冤了。可縱然如此,我也想盡自己的力氣,為那些死去的人做些什麽。”
晏蘅并沒有說出自己心中所想,若那位真龍天子真的在這場屠殺之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她豁出這條命去,也要将這惡龍誅殺。
這樣的想法過于“亂臣賊子”,她不确定這文冀若是知道了,是否還願意同她一路前行。
只是既上了她的船,任誰也不能輕易下去。
此刻文冀并不知道,對面這位年紀尚小的晏家孤女,已然在謀劃着該如此利用他的力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了。
而她前面種種,也皆是收買人心的手段。不止他未曾明白,便是那一路相随的薛雲杉也只以為自家小姐是至情至性、真情流露。
她不吝利用自己的弱勢地位來煽動這些人的情緒,縱然……他們原就是這世間最後對她好的人。
只因她曾經便發過誓,自此以後,晏蘅的心便死了,她唯一要想的,便是如何步步為營,完成自己的謀劃。
“晏蘅對不起太多人,也辜負太多人,只是要完成心中所想,一切就都值得。我要做的,是蚍蜉撼樹,是螳臂當車,容不得情,容不得絲毫心軟。這一世該還的債,便留到下一世償還吧。”她這樣想着,卻是極真誠地行了一禮。
文冀受了她一禮,方覺得自家這位小姐着實是那兩位教養出來的孩子,行事、氣度皆與尋常人不同。想來日後,也定能施展一番抱負,不由得心裏對她又恭敬了兩分。
薛雲杉問道:“小姐,接下來如何打算?”
“前時,被人追殺,在那雪原之中,求地無門。若非逢着一位心地良善的劍客,恐怕那時便已然随母親、父親同去了。今後若要做事,便不能有軟肋。我現下身子太弱,更無武藝傍身,在旁人眼中,只當是一只蝼蟻,擡手便可捏死。”她擡頭道:“我要先去春河學武,最起碼練得武藝保護自己,不再成為旁人的拖累。”
文冀聞言精神一振,“那便由我護送小姐前去。春河鎮有一位隐士前輩,名為關致波,是我師父年少結識的好友。這兩份薄面,他恐怕也是肯賣的。只是,學武之途漫漫,加之于身體而言是極為辛苦的,小姐……”
不待他說完,晏蘅已然答道:“世間艱辛,無非一時。若是連這樣的苦也吃不得,談何報仇?我不如那日便死在雪原之中。”
“小姐!”薛雲杉忍不住開口道,“這樣的忌諱話如何時時挂在嘴邊!”
晏蘅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并未解釋什麽,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省得。
文冀見她這樣說,也道:“既如此,小姐先好生休息兩日,我們随後出發。”
“不必了。”晏蘅道:“文叔叔,事不宜遲,還是即刻啓程。這樣的關頭,哪還有時間容我休整。”
“也罷,那我們即刻出發。”
薛雲杉見她二人風風火火,本想勸上一勸。
那文冀一個粗人不知小姐身上傷重未愈,她卻擔心,若是就這樣颠簸,怕是會留下疤痕。
可話至嘴邊,想也知道小姐不會在意這些,說了也無益,便作罷了。
“小姐,千萬注意安全,不可逞一時之強。不要忘了,如今這世上最金貴的,便是你的身體。唯有活着,方能解決一切。”
晏蘅已然上馬,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姑姑放心,我心中有數。只是京都,全賴姑姑經營,行事唯有隐秘、謹慎,一切以安全為重。”
“好。”
薛雲杉的答語尚在風中,晏蘅已然跟随文冀揮舞馬鞭。風聲呼嘯,吹得人頭疼,這冬日裏的寒意不容小觑,冰冷刺骨,有着巨大的威力。
文冀雖然一路靜默,卻也時刻關注着晏蘅,想着總不能叫這千金小姐真的暈在路上了。
故而見她臉色發白,便勒馬詢問,“小姐,要歇一歇嗎?”
“不必。”晏蘅答道,“我如今體力尚可,若是真的撐不住了,一定會及時告訴文叔叔的。”
她這樣說了,文冀也不好勸什麽,于是揚起馬鞭全速前行。
兩個時辰後,晏蘅察覺似乎已到了這身體的極限,便叫停了文冀。
兩人生起一堆篝火,一為取暖,二為充饑。晏蘅坐在石塊上,從身側解下水囊來灌了一口,方覺得身上舒服些了。
文冀不知從哪裏打了一只野雞,處理幹淨後用木棍插起在火上來回烘烤,又從随身攜帶的布包裏撚了一點香料撒上去,只一會功夫,香味已然飄散開來。
晏蘅聞到那味道,也不禁饞蟲大動,揉了揉幹癟的肚子。
文冀從烤好的野雞上撕下一半,遞給晏蘅,“小姐,拿着再烤烤,焦脆些更好吃。”
“多謝文叔叔。”
她絲毫沒有拘禮,拿起那半只烤雞,便大口朝嘴裏塞。文冀見她這番表現,不禁又多了些好感。
酒足飯飽之餘,文冀同她攀談起來,“小姐幼時可曾打過基礎?”
晏蘅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幼時跟随父親打了基礎,只是後面稍大些母親便開始教我琴棋書畫,漸漸也就生疏了。那時父母也只想着,好歹有着家族的餘光,學些尋常技藝,往後縱然嫁了夫婿總還是用得上。那時……實在沒有預料到後面種種。”
文冀看出她臉上郁郁之色,忙道:“既然已有基礎,如今學武入門便不會太難。這樣看來,倒也算是一樁值得慶祝的好事。”
他言罷舉起水囊,作飲酒狀同晏蘅幹了一杯,“醉了醉了,要好生歇一陣。”
晏蘅曉得他這是在照顧自己,心中不覺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