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問月
51.問月
北邊的情形,秋原想也聽說過一些,盧照就沒刻意同他提。郁家那一頭,原也是做過交割的,再提也沒意思。
這趟船還有好些天才能靠岸,人随舟動,實在無聊。
似盧維岳、周以珍這樣的老江湖或還好些,他們聚齊人來玩牌,未嘗不得趣。況且,牌這東西,有時候真是好,很能制造空氣哩。
周以珍跟王婉秋兩個人就算不是宿敵,也不至于有多親近。但就是這樣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女人,一連冷了多日,見了面連話也沒有,她們在牌桌上遇到了,卻意外地和氣得很呢。
那是出南京的第三天,船客都憋壞了,盧維岳坐莊開賭局,三缺一請周以珍過去作陪。她一開始還起着架子,對着傳話的聽差好一通陰陽怪氣。最後還是盧照看她一天到晚織線衣,也太無聊了,幹脆親自送了她去。
到了那邊,果然那幾個山東人也在,船艙裏倒熱鬧。當着那麽多人的面,盧照還是客氣地問了盧維岳和姨太太的好。她跟孟瑛也算熟識,便也點頭示意。
盧維岳的臉色還算不錯,難得姨太太也謙和,一見周以珍過來了,趕忙就給她讓座上茶,倒很有舊時妾室敬讓主母的風範。
王婉秋不過年長盧照一二歲,舊社會那一套,又早就不時興了,何苦做出這些腔調來給人看。盧照于是自己從姨太太手裏接過茶點,還勸她:“您不用忙,我們自便就是。”
姨太太驚詫地看她一眼,果然高高興興地往牌桌上坐了,忙招呼着大家又打牌、又說笑。素日那些不愉快,早忘到爪哇國去了。
牌這東西,盧照自己不怎麽上手打,賭桌上的交鋒,她卻不至于一點不懂。守着周以珍玩了會兒,知她一晚上手氣好,直贏得姨太太連聲喊輸不起。盧照見她們相安無事,就動了回去找秋原的念頭,這樣的場合,他素來不參與,玩不慣。
剛準備站起來,小潆卻坐在地上,輕輕拉了盧照的裙角,一團稚氣地喊她:“姐姐,姐姐。”
姨太太往日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這會兒玩起牌來,卻又不管不顧了,只有一個老媽子在看管。盧照記得那老媽子,擡起頭來望望,卻找不見人。
小潆應當要比荦荦大上許多,她走路已經很穩當了。其實她出生的時候,盧維岳也往家裏報過信,但具體是哪一天的生日,盧照卻忘了。
但她還是伸出手去拉了小潆起來,又替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叮囑道:“你安靜在這裏玩,你母親一會子自來尋你。”
小潆也不知是認識盧照,還是單純就是不怕生人,她又搖頭晃腦地喊:“姐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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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的孩子,等閑還是不沾染的好,盧照轉身出去,聽見小潆喊她,忍不住又回了頭。只看見小姑娘手裏還拿着上次的奶油香糖往嘴裏喂,笑得眉眼彎彎。
哪怕盧照心裏清楚,這或許就是姨太太擠進新家的手段,是她們母女倆聯手設下的溫情陷阱,可她還是禁不住有些心軟,不知是為了小潆,還是為了那一疊聲的姐姐、姐姐。
說到底,這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親人呢?
盧照回過頭來,無奈地笑笑,最終還是走了。
回到這邊船艙,裏頭果然還是燈火通明,秋原靠在舷窗邊,似在出神。
他這個人,骨子裏是很耐得住寂寞的,只是不喜歡跟無謂的人一塊聊天,從小就這樣,怕生。小時候家裏但凡來個什麽人,他也是這樣怯怯的,不愛多話,慣常都做了盧照的小尾巴,就算有什麽話,他也只同她說。
記得有一年,盧照還在華南大學念書,已經出落得很漂亮了,開始有男孩子對她示好。她那時有一只綢面繡花的手挽包,每次下學都裝得鼓鼓囊囊,全是那些少爺才俊送的禮物。後來不知怎麽被郁秋原發現了端倪,他就很生氣。吃過晚飯跑去盧照房間裏鬧,一定要她如實交代學校裏的事。
盧照不當回事似的報了一串人名出來,果然是一堆烏合之衆,有些秋原聽過,有些他根本沒有印象。然而這并不妨礙他着惱,他只捉了盧照的手,押着她不許動,又說:“你不要跟他們說話。”
盧照當然不聽他的,一貫拿他當小孩看,再不濟就是弟弟。至少十八歲以前,她眼裏看到的一直都是別的男孩子,他們有的比郁秋原還要英俊,有的遠不如他,郁秋原本質上說還是關系親近的家人,并不具備青春的誘惑性。
換言之,盧照沒有把她和秋原的關系往那一方面想過。十八九歲的時候,她固然考慮過許多男人,卻唯獨把秋原丢在腦後不做他想。後面,她身邊圍着的這些男人當然是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礙眼,越發把個高瘦謙順的郁秋原比到泥裏去了。
他們盡管背着一個冠冕堂皇的婚約,卻不頂事,好多年都是這樣。
盧照第一次知道郁秋原的心思,還是在某一年聖誕節。她出去跳舞,回來晚了,秋原一氣把她從大門口抱到樓上,房門半掩,不由分說地吻了下來。
盧照當然沒有反抗,她也來不及反抗,郁秋原正親在她飲過酒的紅唇上,沾了一點黏膩的口脂去,鬼使神差地,盧照還掏出手帕來替他擦。
然而他卻又低下頭,繼續求吻。盧照這次終于有了反應,她慌忙站到地上,用力推了一把郁秋原,說:“我喝了酒。”
她或許是在為自己的失态解釋,秋原卻并沒有注意去聽,他正置身于一種恍然之中。為了尋求真切,他只好又一次抱住盧照,重重地啃咬起她來。
這一次,盧照真有些着急,她竭力地應對着,郁秋原卻并不松手。不知親了多久,盧照終于反應過來,她被她名義上的丈夫,不講道理地強吻了。
在那種血氣方剛的年紀,這應當算很重大的一件事,兩個當事人都覺得十分窘迫。後來,郁秋原慢慢放開手,他的呼吸聲卻一下比一下重。盧照被他按在懷裏,一時也想不起要說個甚麽,才能把剛剛那樣旖旎的事情含混過去,幹脆把臉往秋原襯衫裏藏,他身上一直帶有清淡的草木香,很令人安心。
又過了好久好久,郁秋原才伸手摸了摸盧照的發心,顫聲問道:“盧照,你有一點兒喜歡我麽?一點兒也行……”
不過盧照當時并未答他,又或者,哪怕到了今天,盧照也不敢正式答他,盡管她應當還是愛他的。
示愛這件事,當時的确纏綿悱恻,事後再去想,似乎就輕快了。盧照現在想起來以前的事,只不過會心一笑,卻再難有當年那種羞怯難當的感覺了。
實在是,歲月不饒人啊。
一路這樣想着,已經走到郁秋原身邊,他伸出手來,盧照就自然而然地往他身上靠。夫妻兩個并頭靠在窗邊,江水泠泠,天色暗了雖看不見,卻能分明地聽到水推船移的聲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頭枕着波浪”的感覺。
悠遠中又略帶幾分凄涼。
盧照一下子來了興味:“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句詩,原來是這個意思。”
人生況味,往往不一而足又大差不差。她講一句詩,秋原便用另一句去和:“我倒覺得,風枝驚暗鵲,露草覆寒蛩要更合情合景一些。”
盧照側耳去聽,窗外果然又有寒鴉清啼并草蟲嘶鳴。一時間,原本杳冥的心境愈發籠上一層薄愁,盧照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後來,還是秋原自己提起,說:“你不必這樣傷懷,秋深霜肅,木落山空,都是尋常。亂世人,本就是連太平時節的草木都不如的。”
盧照這個人,幾乎一輩子都活在一種淺淡的陰郁之中,她沒有自己的快樂。投身過許多事業,最後大敗而歸;眼見過不少争鬥,最後繳械投降;又親歷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災難,最後望風而逃,所以她總是不開心。
她不是英雄,但又無比渴望能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偉人橫空出世來終結亂世,重振天光。她等了這許多年,或許已經有一個類似的人出現,或許連那個人也只是鏡花泡影,然而國家卻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境地,已經時不我待了。
就算此時西行重慶,偏安一隅,可又能安到幾時呢?
盧照不免有些灰心,說:“這個世界真寂寞呀。”
秋原拿手心輕輕摩挲着妻子的面頰,他正肆意地享受這份安寧。
不同于盧照內心對未來的惶恐,他簡直可以說是信心十足,郁秋原這個人很簡單,只要盧照在他身邊,他就躊躇滿志。未來或許會有災禍,會有戰亂,會有死亡,會有接踵而來的磨難,但郁秋原一點也不怕,只要盧照在他身邊,他甚至有勇氣去将這個荒唐的世界掀翻。
所以他垂下頭,去吻太太粉紅的側臉,說:“等哪天我死了,你再說這話好麽?世界再怎樣寂寞,總有我跟你一起面對,做什麽要說那樣傷感的話?”
死這個字,盧照還是覺得忌諱,便捂了郁秋原的嘴:“不要胡說。更何況,你已經死過一次了,還要死,你有多少條命?”
“我自然死我能死的所有。所以盧照,請你不要再對這個世界灰心,哪怕喪氣了,也請考量考量我,我橫豎是要你快活,要你一輩子喧騰,而不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