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晚月
50.晚月
王頤一直盼望着要跟盧家一起遠走,卻始終未能如願。一則,她身上的病拖拖拉拉不肯好,二則,嚴家那群錦繡膏粱裏的蠹蟲又鬧了故事出來,她這個當家太太,必得出面料理才成,遠走他鄉固然是個好夢,亦只得落空而已。
這一向,嚴子陵也着意在翦除公司裏頭的瑣屑,對他那個四面來風的家,無可避免地又要背上一樁照顧不周的罪名。
但,人生在世,或許就有些事情是別出心裁的,是始料未及的。誰又能想到,馮曼竟會拖着個流血的身子去刺嚴子钰呢,她準頭倒好,一剪子就拔了嚴子钰的子孫根。
難為前幾日嚴子钰還在衆人跟前炫耀,說石含煙這回要給他生個龍鳳之相的小少爺,這下只怕更盼着出世的是個帶把兒的,要不然三房可就真絕了後了。
王頤初初聽到這事兒,只覺驚異,默了會子,她心裏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豪氣幹雲來。嚴家的男人算什麽東西,馮曼那一剪子捅得可真好,替嚴家的女人狠出了一口惡氣。
那時候,荦荦已經送回來了。老媽子進屋來傳話,說是三少爺叫二少奶奶骟了,還當着小孩子的面兒呢,王頤就沒忍住低聲咒了幾句“活該”。
前幾日馮曼沒的那個孩子,才多大,只怕連形都還沒成呢,生叫打死了。嚴家枉自說是累世清貴,紅羅頂戴祖祖輩輩傳下來,家風家訓一點瞧不着,磋磨女人的手段卻是一水兒地齊全。
馮曼那樣的人,活着不過多吃幾口飯,又礙不着哪個步步高升,嚴家父子何苦要這樣作踐她。嚴啓瑞這個做老子的一馬當先地壞,死了男人的兒媳婦也要垂涎,就別怪嚴子钰在後頭有樣學樣,搞大嫂子的肚子還不認賬,一味只知道燒錢敗家。
王頤在嚴家一年年熬下來,真要她說實話,嚴家的男人,連同嚴子陵在內,她實在一個也瞧不上。事發當天,她也只私下裏去瞧了瞧馮曼,帶幾樣滋補品給她,囑咐她要好生将養。
馮曼那間房原是個甜香之地,出了那樣的事,一時間倒是血腥氣更重些。王頤聞着那味兒,只覺痛快。她嫁到嚴家這幾年,生壓着自個兒不能瘋,那日借馮曼的手,倒真體味了一回血債血償。
這麽些年過去,仿佛誰來做嚴家的媳婦,都能教剝下一層皮來,如今倒是好了,與虎謀皮,自作自受,還不許她們這群受苦受難的人痛快一會兒麽。王頤平心靜氣地看着虛弱的馮曼,朝她露出極為溫婉的笑。
馮曼産後本是體虛,早前又同嚴子钰殊死搏鬥,她本是沒有力氣睜眼的。王頤這個人,素來又與嚴伊文親厚,她們妯娌之間,原是說不上話的。可那天,因為嚴家四少奶奶的一個笑,有些事情,好像就不一樣了。
馮曼常年孀居,一顆心本就孤獨,又自知壽數将盡,竟還朝王頤擡手,要她走近些。
床上還滲着一灘暗紅色的血跡,不知是誰的。可王頤并不感到害怕,她伸手去搭馮曼的手,只是笑。
這笑裏的意味,只有嚴家媳婦才明白,她們多年來受一樣的苦,如今好歹是撥雲見月,暫得喘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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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笑容,代表着艱難的勝利。
因為這個寬厚的笑,馮曼忽而覺得一輩子的苦也不過就那樣。現下出了這樣的事,嚴子钰當然成了廢物中的廢物,然而她馮曼,卻也是沒有活路的。嚴啓瑞絕不會允許她活在世上髒污嚴家的門楣。
可這一切,又有什麽要緊的呢?左不過活着也是受罪罷了,這些年為了活這一口氣,多少東西都賠進去了,然而又換來了甚麽?她在嚴啓瑞身下如履薄冰的時候,她放縱嚴子钰竊玉偷香的時候,有誰管過她馮曼的死活麽?
她知道她是水性楊花的壞女人,是恬不知恥的娼婦、淫婦,顯然,這世上沒有人看得起她。可她又做錯了什麽?她不過只是想在這亂世中茍活一條性命罷了。
丈夫剛死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過三貞九烈,可總覺得不值得、不甘心。為那麽個人,她那個病秧子丈夫,從未替她遮掩過風雨的丈夫,根本一點也不值得。
只可惜,事到如今,依舊還是不值得……
馮曼極輕極慢地嘆出一口氣,只是覺得驚奇,怎麽,她那位賢名在外的四弟妹,在後宅裏一手遮天的嚴家四少奶奶,也同她一樣苦不堪言麽?
嚴子陵總比餘下的人要好一點罷?
他總要好一點罷……
誰知道呢。
事發以後,嚴子钰倒是很快就被小厮們擡走了,不過王頤并未送他就醫,下半身的血全靠老媽子拿麻布堵着。後來實在不像樣,眼瞧着要出人命了,老媽子才風一般跑去請五小姐的示下。
馮曼的事,來龍去脈,伊文比誰都清楚。老媽子要她請醫生,她答應得倒是痛快,又裝模作樣地往醫院去了電話,指名道姓要經年來往的章醫生看。醫院接線員回答說章醫生外頭出診去了,她也不肯另換人,非說三哥的病不是急症,等得起。
老媽子不過陪着操心,斷根的又不是她兒子,見兩個女主人都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她也就佝着腰,不說話了。反正傭人的忠心,她是盡了的。
一來二去地這麽一鬧,就把嚴子钰就診的關口挨過去了,等子陵聽說消息抽身回來,再怎麽延醫問藥,也是徒勞無功。他那個一貫風流成性的三哥,如今卻是側卧軟榻,疼得嗷嗷叫,今生今世,再也別妄想雄風大振了。
這件事情,貓膩總是有的。子陵陪着他哥哥用了藥,轉過頭就去問王頤。
“二嫂嫂怎樣了?”
王頤那時候正抱着荦荦親香,對她丈夫這話自然是置若罔聞,文不對題地說:“叫吳媽傳飯罷。”
平日裏再怎麽不對付,那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兄弟,子陵不禁有了點氣性,道:“他都那樣了,你們作甚又不給他請個醫家?二嫂嫂心裏再是有氣,如今也一并撒出來了,人真要是疼死了,誰也未見得光彩!”
聽他的意思,倒像是為自己兄弟叫屈似的。王頤并不急着駁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替自己斟了一碗甜湯,小口小口抿着玩兒。
她同嚴子陵的關系,從新婚到有小孩子,都還不賴,至少心還是在一處的。如今也不知怎了,或許是世風澆薄,夫妻兩個各忙各的,倒難得能像今晚上這樣推心置腹地說會兒話。就連這幾回王頤生病,嚴子陵也沒怎麽像樣地照顧過她,也是他外頭太忙的緣故。
子陵提起筷子又放下,心裏總歸是有一點不平順,又道:“二嫂嫂到底怎樣了?”
荦荦已開過葷,能跟着大人吃一些細軟的東西,王頤喂了女兒一口元魚,後才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看嚴子陵一眼。
“二嫂嫂怎麽樣,自有二嫂嫂的造化,你着什麽急?嚴子陵,你何時也同你父親如出一轍了,開口閉口就是光彩、臉面、高耀。你面上無光,那是你的事,嚴家面上無光,那是你們父子兄弟的事,到底,也犯不到我們女人頭上。”
這話,就是從老到小,把嚴家的男人一塊兒罵進去了。嚴啓瑞和嚴子钰這些年的确罪孽深重,一旦連坐起來,嚴子陵卻也別想逍遙法外。他明知自己父親哥哥是那樣的奸惡,他明知他們這些年是如何将種種手段加諸到旁人身上,他又何嘗站出來說過一句主持公道的話?
早些年,還能說他是忌憚嚴啓瑞,可如今,他早已大權在握,家裏家外,他都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把手,又為何,長年累月地放縱家中大亂卻一言不發呢?
荦荦總歸是能說一點話了,王頤寶愛她,喂完魚頭羹,就叫吳媽抱到外頭去看晚霞。
日薄西山,煙霞似錦,着實絢爛。良辰美景好時光,本就該有人賞玩的。
王頤冷冷地說了一番話,可她對嚴子陵,卻并未完全灰心。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哽咽道:“新婚那年,我說我會變成和你母親一樣的瘋子,你不相信,難道現在你還不信?你總問我二嫂怎樣怎樣,我該如何答你呢,我跟她同病相憐,無外乎我的症狀輕一點,她藥石無靈罷了……”
一瞬間,子陵也痛苦地捂住臉。他知道他不該為嚴子钰說話的,行惡事,得惡果,本來與人無尤,只是太難受了。不光外頭的人合起夥來欺負他,家裏也是,他自問嘔心瀝血,自問頂天立地,然而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體諒他的。
每天一睜眼就是等着依靠他的人,他生境艱難的時候,又去依靠誰呢?太太以往倒還靠得住些,近來卻是每況愈下,連家裏也不能夠操持了。她總嚷嚷着要瘋了,未必他就沒有神智失常的時候麽?不過硬撐着,不教外人看出破綻來也就是了。
那頓晚飯,他們夫妻都沒吃進去多少東西,話也只說了那麽幾句。後來,還是嚴子陵率先丢下筷子,緊緊地抱了上去。并沒有多少話,只是哭,只是眼淚。
盧家那一班船,行得很慢。
羁旅慣常是無聊,所幸盧照她們那個艙還有幾個話多的同伴說笑,要不然這一日漫長的光陰,真不知道要怎麽打發才好了。
那一行人本就沾親帶故,自然聊得到一起去。盧照聽他們說話帶有明顯的北方口音,不免又想起郁秋原他母親來。
某一天午後,大夥兒正是犯困,那群山東人裏有一個個子極高挑的女孩子,名叫孟瑛的,又來找盧照說話。
盧照親自接了她進艙,又喚聽差的上了茶點,鬼使神差一般,她打聽起了北邊的境況。
“你們怎麽也往南跑,怎麽不往關外去?”
那時候的人,是很時興往“龍興之地”去的。盧照這樣問,并不算冒昧。
因而,孟瑛答她亦十分坦蕩:“我們家,總還算過得下去,父母一輩子都是邊裏人,猛然叫他們移風易俗,反倒受不了。”
“北邊很不好麽?”盧照又起身去找茶壺。
孟瑛點頭道:“仗是一直都在打的,另還有旱情,還有疫病,總之是很艱險了。我們來之前,就聽說北平遠郊還出了易子而食這樣的事,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盧照聽說後,心下凄然,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