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月暮
52.月暮
陰歷年進了十月,盧照一行人順利在金剛碑碼頭靠岸。稍微安頓幾天過後,盧照就給王頤發電報,粗粗談了談重慶的風土地貌,又問他們什麽時候啓程,再等下去,只怕水路也要不通了。
只不過,嚴家如今到處都是傷兵醫患,實在開不了頭去逃命。
馮曼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只怕也沒有多少日子剩下,王頤自己拿錢出來替她請醫生,也是白費。從前天晚上開始就吐血,下半身更是淋漓不盡,老媽子一天給她換好幾身衣裳,人卻是一日不如一日,沒什麽活頭了。
偏那兩日荦荦也跟着鬧病,晚上還有嚴子陵陪着,白天卻只有王頤獨自應付。小姑娘又嬌氣,身上一點不舒服就沒日沒夜地哭,王頤有心親自服侍馮曼吃一帖藥,卻怎麽也抽不出身來。
因而,馮曼沒的那個深夜,就只有伊文坐在她身邊捂着臉哭。臨了臨了,她是沒想到小姑子還會來送她的終,雖說是丈夫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她對她又不好,她還破壞過她的婚事,她還恨她。
憑良心講,馮曼真的很恨嚴伊文,或許,一個正當嫁齡的年輕女孩,的确是比作惡多端的老虔婆還要可恨的。婁煙湄對人那樣兇狠,馮曼也恨,可她們卻是一樣的人老珠黃,一樣的無依無靠,說穿來,她們都不過是男人的奴才,是婚姻的奴才,是家庭的奴才。
可嚴伊文卻不一樣。她沒嫁過人,她又那樣曉得利害輕重,她還很善良,像一尊寶相莊嚴的菩薩一樣悲憫。
馮曼恨透了這種悲憫,同為女人,憑什麽她嚴伊文可以到社會上做事,聽說她還有薪水,她甚至還用薪水給自己買過一件燕颔藍縷花紗旗袍。可話說回來,那顏色倒是很襯得起……
然而又有什麽用呢?
嚴伊文,她為什麽要有前途!她為什麽要有前途!
馮曼斜倚在床頭,眼淚無意識地往下滾,她自己卻并不察覺。口裏鮮血翻湧,她也沒有騰出手去管。人都要死了,誰還管那些。她只想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再徹頭徹尾地恨一回嚴伊文,轉世輪回,想也知道再碰不上了。
伊文站起來倒水,又攥了幾片藥在手心。她顫顫巍巍地,想把馮曼抱進懷裏,哭道:“你好歹吃了藥再睡。”
“你知道麽?我真羨慕你……咱們家,就你最自由了……”
“有時候,我真想我自己是你,可有時候,我又想你們所有人都去死。你知道麽,嚴伊文。”
伊文根本抱不住一個将死之人,眼淚發了慌地往下滾,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馮曼說她自由,可她卻覺得人生枷鎖無往不在,嚴家是個能吃人的地方,單吃一個馮曼怎麽夠,一定會挨個挨個吃下來,誰都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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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伊文這個人,其實過得一點也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情腸既觸,伊文抱着她那位口吐鮮血的嫂嫂,越發泣不成聲。那個晚上,她們姑嫂似乎已經達成默契,如果有一個人要死,那麽餘下的生者,就還是慷慨地用眼淚為她送行罷。
爐臺上的鐘指着兩點半,夜風悄悄吹起來,馮曼就在那時阖了眼兒。
老媽子趕着把二少奶奶的死訊往上報,王頤剛把睡着的荦荦放進搖車裏,又得披了衣裳趕到二房。
這一場喪事,原是一早就有所準備的,要用的東西就很齊全,冥品紙紮、紙元寶、燈籠香燭一類物品早都送進來了。
只是馮曼年紀輕,長生店送來的那件衣裳王頤仔細翻看過後,覺得有些不倫不類,藍不藍綠不綠,都是給上了年紀的人穿的。
正經辦起喪來,伊文又恢複了素日的沉穩。她看出王頤嫌棄壽衣做得不好,便自己把責任接過來:“這幾日二嫂病得昏昏沉沉,我也有些不省事,連衣裳的尺寸款式都忘記跟裁縫……”
伊文哭得雙眼發紅,畢竟是親嫂子,感情總歸是不一樣的。王頤就去拉小姑子的手,說:“你先不要自責,我不要這衣裳,是嫌它太過鄉氣。二嫂素來是個要漂亮的人,給她穿這個入棺,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那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明天孝棚支起來,今晚趕不出來一件新的。”伊文接過女傭遞過來的熱巾子,自己替馮曼洗臉擦身。
王頤掉過頭去安排傭人們各司其職,漫不經心道:“汗衫、單衫還是用長生店送來那些,袴子也先不管了,最外頭那件褂子就換我新做的那件紫底白花的罷,我記得二嫂原也喜歡這顏色。況且那衣裳腰身小了,我也不大穿得上。”
活人的衣裳拿給死人入土,總感覺不大吉利。伊文剛想開口,王頤卻解下鑰匙,吩咐聽差的去庫房擡東西,為此,傭人們來來往往,很忙了一陣。
等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王頤又才進來,她當真拿了一件紫衣給馮曼換上。伊文按住她解扣子的手,她卻凄然一笑,嘆道:“我們跟她,不過是一樣的人,她穿這衣裳,跟我穿,又有什麽分別?”
伊文聽她想得這樣透徹,也就不再多話,姑嫂兩個一條心,好歹替馮曼把身後事了了。
錦如雖然跟嚴家那邊來往不算密切,但馮曼的喪事,她卻自告奮勇幫了一些忙。
喪事辦得很隐晦,幾乎沒有什麽外人,嚴啓瑞自恃長輩身份,雖假意痛哭了許多天,出錢出力的活兒,他卻一點沒沾。嚴子钰下半身的症候還沒好,他又恨馮曼入骨,自然不會到靈堂上憑吊。剩下一個嚴子陵,無非王頤指哪打哪,他本人對于馮曼之死也沒多少真心感觸。
男人們是那個樣子,剩下女眷們再不同聲同氣,那人活一世,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錦如跟在喪葬隊伍裏,親眼見着棺木出城才往回走。她本不是做一點好事就要往外嚷嚷的性格,會替馮曼撐場子,亦不過出于女人的本心,所以也沒想過要誰感念她的好。送了喪,她就沒打算再回嚴家去。
誰料這時候,嚴伊文卻在身後一聲聲地喚:“三嫂!三嫂!”
說也奇怪,錦如嫁進嚴家也有一年多了,卻沒怎麽和婆婆、小姑子還有弟妹說上話。嚴太太等閑不見生人,只新婚第二天敬茶時見過一面,不怎麽好相與的樣子,後來錦如搬出去住,就更見不上面了。
嚴伊文跟王頤的性子,聽人說總是好的,錦如也沒怎麽深入了解過。她對她丈夫就長久地抱着一種厭煩和疏離的态度,哪裏還會着意去親近丈夫的親友。
錦如停下步子,伊文快步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地說:“三嫂,一會兒去四嫂屋裏罷,荦荦這幾日病了,愛哭得很,你去抱抱她。”
許多事,外頭風言風語不斷,錦如不信嚴家的人沒聽說。陳濟棠三天兩頭往小公館去,坐包車總會留下車輪印,又怎麽可能神不知鬼不覺?
那時候的人,對于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是很不能接受的,馮曼就是前車之鑒。錦如看着伊文一臉誠懇,猶豫之後,還是拒絕:“下次罷,晚上約了牌。”
伊文多少明白一點她三嫂的心意,知她獨來獨往慣了,無外乎是害怕拖累其他女孩子的聲名。于是直接拉起錦如的手,又笑:“你不要瞻前顧後的,我跟四嫂兩個人,還不至于那樣俗氣。虛名而已,哪有我們自己痛快來得緊要?”
錦如聽後,不由得莞爾,由着伊文拉她走了。
王頤跟嚴子陵住的地方,錦如還是第一次來,可見她對嚴公館是真不怎麽熟悉。這屋子還是舊時的裝潢,裏外兩進,中間夾着一處花圃,薔薇架也有,紫藤花架也有。晚上進去,還能看見進門影壁處立着一盞花神宮燈,燈身擱在高架上,左右上下交錯放着幾株花木。
錦如因為不養花,所以院子裏的花草,她大半都不識得。她只感覺,王頤夫妻兩個應當是頗有情致的人,要不然住的地方也不至于這樣清幽雅致。
王頤親自抱了荦荦到門口等,錦如算是半個客人,見面先喊了一聲:“四弟妹。”
伊文自是跑慣了的,一進門就說:“四嫂!三嫂我可給你請來了,我先回房換件衣裳,飯好了再請我。”她身上那件黑色短褂因為出城送葬沾了青苔,是該換的。
錦如還有些見外,王頤卻是熟門熟路地就把荦荦交了過來,一面示意她接手,一面又教荦荦喊人:“來,來,這是你三媽,快叫三媽。”
荦荦剛開始學說話,先叫媽再叫爸,見了錦如也是“爸”啊“媽”的一通亂喊,她還不會說三媽。但這孩子卻極為親人,錦如還是月子裏抱過她一回,她卻抓着錦如大衣上的扣子,一下接一下地往外蹦,顯然是極高興的。
逗得錦如也抿嘴笑:“你怎麽把她教得這樣聽話,這樣讨人喜歡?”
王頤聽到這話,沒忍住輕輕拍了荦荦的屁股:“鬧起來的時候可不得了,白天黑夜地,我跟她爸爸沒少犯愁。”
別人的孩子,只要不是見面就哭,外人看着怎麽都是惹人愛的。錦如又把荦荦輕輕往懷裏攏了攏,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你逗逗我,我逗逗你,難得像這樣開心一回。
後來到了晚上傳飯的時候,伊文果然又來了,飯桌上雖然沒有荦荦,可錦如卻還是感覺跟小姑子、弟妹相處起來不像以前那樣生疏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