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孤月
48.孤月
為了點檢家裏的銀錢,嚴啓瑞也緊趕慢趕地往家來了。
他近一兩年的日子總是舒心,老太爺做得高高在上,上海那地方僅供人逍遙,看面相還比先前更加神氣紅潤。一進家門,幾個身強體壯的夥計二話不說就把十來個大箱籠擡到了二房,瞧那架勢,倒像是在哪處發了橫財。
伊文看她爸爸坐在客室裏,一副悠閑飲茶的模樣,莫名就犯了怒,對着那幾個搬進搬出的傭人大喝道:“一群沒眼色的東西!家裏還有人養着病呢,就這麽鑼鼓喧天地鬧,還要不要人活了!”
王頤的病,嚴啓瑞在上海就聽到了風聲,這時還故作詫異地問伊文:“怎麽,家裏誰不好麽?”
伊文絞了手絹,恨恨道:“我不信您不知道!耳報神那樣靈通,四哥四嫂屋裏的事,還有個不知道的?”
嚴啓瑞只當她是為了那幾口紅木箱子在鬧,又放出話來:“那些東西不過在你二嫂屋裏放一晚上,你作甚要這樣義憤填膺?若誠心想要個什麽,改明兒自己去你二嫂屋裏選就是了!二十好幾歲的姑娘家,竟沒一點姑娘家的架子,我瞧你四哥四嫂當這個家,真是當的一點王法都沒有!”
能入嚴啓瑞的眼,令他不遠萬裏都要帶回家的東西,除去女人家使的衣料首飾,無外乎就是金銀地契。這些東西,單看價值,着實不菲。
伊文聽她父親一副教訓人的口吻,剜心刺耳地,便自顧自地摔門而出,說:“我哪配拿您的東西!您要有什麽香的好的,只管想着二房就是了,左不過她也是過了明路的人,親戚叢中更是少有不知的!如今太太跟四嫂一并說不上話,你們再行那起子倒鳳颠鸾的事,也不怕人說了!”
“嚴伊文!你再這樣滿嘴胡話,當心老子打死你!”
嚴啓瑞向來愛說這種唬人的話,從伊文四五歲起,就經常聽他在家裏念叨着要打死這個、打死那個。怕是沒什麽好怕的,甚至伊文臨出門前,還往地上啐了一口。反正他們這個家一貫都是這樣不倫不類,父不父子不子的,也不怕外人來看笑話。
誰樂意笑話,就笑話去罷!
嚴啓瑞在子女面前盡管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然而入了夜,卻還是在馮曼屋子裏歇的。嚴家如今連傭人都被遣散了個七七八八,後院兩個娘姨又老得兩鬓斑駁,除了二房,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去。
馮曼跟嚴子钰那檔子事,在下人堆裏也是傳開來的。嚴啓瑞不能算毫不知情,但他卻并不打算過問。說到底,不過暖被香帳裏的秘事,鬧開來,傳得沸沸揚揚,哪個臉上又有光彩了?還不如就這樣隐忍下去,大家面上都好看些。
馮曼伺候人,總比前些年要殷勤,想是年紀大了些,害怕色衰愛弛。再者,人這東西,一旦堕落,那便是無底無盡的。剛開始或許還在意臉面、名聲,還會害怕千夫所指,後來下賤的事情做多了,慢慢也就無所謂了。
嚴啓瑞平卧在花梨炕上,馮曼騎在他腰間,捶捶打打的,倒還賣力。他忍不住舒坦地呻吟起來:“哎喲喲,再往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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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曼的手于是聽招呼地往下游移,拿捏好力道,又是好一番揉搓。
就這樣,半個多鐘頭過去,嚴啓瑞漸漸生了困意,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橫在鋪上。馮曼怕他真睡着,又翹起蘭花指,有意無意碰了一下那地方。
嚴啓瑞一把老骨頭,身子早已不如年輕人敏銳。馮曼盡心盡力地在他身上戳弄,卻不見成效。他人又胖,肥頭大耳的,馮曼看久了白花花的軟肉,直犯惡心,抻直腰杆想喘口氣,不意卻看到嚴啓瑞腰間的肉縫裏夾着一只死蚊子。
那蚊子被夾得屎都出來了。
馮曼終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扶着炕沿哇哇大吐起來。
嚴啓瑞好歹是人精裏磨煉過的,一看馮曼這個樣子,心裏就有幾分明白,擡起半只眼皮道:“你這是,又有了?”
小日子雖是遲了幾天,終究上個月也沒多少那樣的事兒,馮曼自己都有些不信,笑道:“老爺說哪裏話,您離我那樣遠……”
嚴啓瑞卻沒讓她把話說完,不知從哪翻了幾句戲文來唱,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
“你不看大人看小人,看你肚子裏懷的是我王家的後根……”
馮曼笑得比哭還難看。
嚴啓瑞的态度,卻還跟先前一般漠然,又道:“老三,長往你這兒來?”
馮曼腰往下塌,幾不可見地擺了擺頭。從有了妻房,嚴子钰的确少往她屋裏鑽了,就連家也不怎麽回,多數時候都在石含煙那個戲子那裏另築香巢。
想到這兒,馮曼忽而又有了底氣:“沒,我跟三少爺,沒那樣的事。”
任憑她怎麽抵賴,嚴啓瑞只不拿正眼瞧她,甚至動作和緩地将她摟住,貼近道:“自己想法子處置了罷。”
處置甚麽,怎麽處置,嚴啓瑞的意思,不言而喻。
馮曼對嚴家父子的仇恨,在那一晚達到了頂峰。
她真想操起刀來,挨個捅了這些殺千刀的爛人。
又過了幾日,嚴啓瑞在家裏給自己辦接風宴。那天,嚴子钰還是回來了一趟,由洋車載着,他領着婀娜多姿的新婚太太,一齊拜見父親母親。
老三媳婦,嚴啓瑞只見婚禮上見過那麽一回,連話也少說。因而錦如走到面前,又按照規矩敬了茶上來,嚴啓瑞掏了一只金镯子給她,搜腸刮肚地,又象征性地問了問沈家的情況,關心關心錦如的父兄。
從錦如母親病逝,沈家的情況倒是一年比一年好,官商兩道上雖還認盧嚴兩家的招牌,但沈家後來居上,反而更吃得開。沈知跟沈和兄弟兩個生來就是牽橋搭線做生意的人,他們眼裏,似乎只有錢是緊要的,所以近一兩年總是無所不為,夥同市政府那群官蠹,傷天害理的事沒少幹。
錦如也有一陣子沒回娘家,她從結了婚,就幾乎已不過問沈家的事。當然了,就算她想過問,兩個哥哥也不會肯。公公猛然提起父親哥哥,她只覺做夢一般,幽幽怨怨的,無盡惆悵。
“前幾日爸爸撥了電話來,還問您的好。”
嚴啓瑞聽到這話,當即就有些不滿意。沈志華這個親家,他是很放在眼裏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後少不得有倚仗人家的地方。錦如對她娘家人這種無可無不可的态度,就很不好,影響兩家的關系。
“你跟子钰結婚也有一陣子了,得空回鎮江瞧瞧也沒什麽,也好讓子钰跟他兩個舅兄多學學生意上的門道。他如今,實在太不像樣!另外,你父親只你一個掌上明珠,出了門子豈有不想的?你常去看他,這才叫有孝道!”
錦如不過陪嚴子钰回來一趟,走走過場罷了,嚴公館她向來是不住的,公公真唠叨起來,她也不怎麽理會,嚴啓瑞自顧自地唾沫橫飛,錦如不過拉下臉來笑一笑,過後又退到一旁聽候了。
那天的接風宴,辦得并不算風光。嚴太太和王頤都病着,荦荦還在盧家沒送回來,馮曼扯故說身上痛,伊文被她父親氣得不肯在家待,實際那一頓飯,只有嚴子钰夫妻并嚴子陵沒滋沒味地陪坐。
嚴啓瑞出手倒是闊綽,帶回來的好東西挨個分了,他自己不過剩些邊角料。留給王頤和荦荦的是一整箱小黃魚,嚴子陵代為收下,吃過飯才拿回屋子,攤給王頤看。
沉甸甸的一箱寶物,因為來歷不好,王頤看到之後也沒有多歡暢。她病還沒好全,說話時總是呼哧帶喘的,子陵看着總有些心驚,便又強壓着太太吃了小半碗秋梨膏。但也沒有吃進去多少就是了,王頤如今在吃喝上總是不如人,飯菜進來,不過三兩口就推了盞,多的吃不下。
多少人壽元不濟,都是在吃上頭出了毛病。嚴子陵看王頤這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問老媽子夜間傳飯沒有。他在屋子裏上蹿下跳,一時又要請醫生,一時又要換廚子,比荦荦襁褓時哭鬧還要纏人。
王頤被他擾得有點煩悶,就垮臉道:“你不要一直在我面前晃,頭都暈了。”
嚴子陵大概是有些心驚膽戰。王頤這病,一開始也沒這樣纏綿的,如今瞧着,倒像是好不了似的,鬧得嚴子陵心亂如麻。
後廚又熱了一盅苋菜羹端上來,王頤還是擺手說不吃,子陵的眼眶就有些發紅。他覺得,要是王頤不嫁給他就好了,倘換了別家,總不至于受這樣多的閑氣。
又拿起湯匙,往王頤嘴邊送了一勺菜羹,問道:“可是嫌這個滋味不好?今兒飯桌上還有一道京白梨蝦餅,我吃着倒還爽口,替你留了幾只,要不要一并端上來嘗嘗?”
王頤的心思根本不在吃的上面,她算着日子,後天就是盧家出發去重慶的日子,自己身上的病總好不利索,一想起荦荦來,就着急得不得了。子陵喂過來的苋菜,她吐了一半兒在痰盂裏,過後才說:“我跟盧小姐她們一道過重慶去罷。荦荦,我總不放心……”
重慶那頭的房子和地是早就安置好了的,王頤就算要帶了荦荦先過去,也有落腳的地方。嚴子陵就是擔心王頤的身子受不了長途跋涉,她素來有個腸胃病,船上那樣颠簸,病體難支,未知受不受得住。
子陵于是商量道:“你還病着,再等等也無妨,就是挨到年尾也沒事。要想荦荦了,明兒我就把她接回來。一則,孩子在你跟前,我也放心些;二則,你如今也能下地了,有荦荦在你身邊咿咿呀呀的,你瞧着也歡喜些。”
如今才九月初,挨到年尾,那就是還要養兩三個月的病,王頤怎麽肯。
她一發起急來,就連将才吃進肚裏的東西都原模原樣地吐了出來,急道:“那怎麽成?人世變故,誰又說得準?年尾的情勢跟如今想必又是不能比的,再等下去,我怕走不了……荦荦那樣小,為人父母,難道要拿她的性命去冒險?”
這些道理,嚴子陵如何又不知道?情勢逼人,家裏一團亂麻,外頭也不太平,他一個人應付起來頗為吃力。許多事,他不敢告訴王頤,平白害她提心吊膽,可長久地積在心裏,又成了病,不吐不快!
多方權衡之下,他也只得依了太太的想法,說:“再等兩日,你若不咳嗽了,我便放你随盧小姐他們一道走。你們走了,剩下的人,我來安排。伊文這兩日去她同學家裏拜見,等她回來,我讓她領着一家老小過去尋你。”
王頤聽他的口氣,總感覺哪處不對勁,皺眉道:“那你呢?”
子陵情知她會這樣問,說辭都是現成的:“南京還有許多事未盡,你們先走,不出倆月,我必與你們重聚。”
王頤将信将疑,到底還是把那一盅菜羹強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