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水月
47.水月
嚴家的事,總歸是沒什麽好講的。這樣一個人人自危的世道,翻來覆去地說一門一戶的龃龉,着實無趣。何況,嚴子陵近來在生意場上的日子也不好過,王頤心裏再是怨他氣他,一想到他為了這麽一個日薄西山的家庭風裏來、雨裏去,又不免心生一二分同情。
心裏縱然藏着許多負氣話,到底也沒說出口。
恰巧這時後廚進了一碟南貨店裏的點心,盧照親自拿來喂給王頤,也是勸她要保重:“如今不比先前,我雖瞧不上子陵有些作派,但也不願見你們夫妻為雞毛蒜皮的事争吵。”
王頤輕點點頭:“我省得。外頭這樣風聲鶴唳,未必我就是聾子瞎子,不曉得厲害輕重,只不過心裏總梗着一口氣出不去罷了。”
她這樣曉事,盧照便不再深勸,兩個人互相守着吃了半碗素面,王頤體力不支,又躺下了。
盧照幫她放了床帳,無意間摸到帳檐下滴溜溜墜着的水紅穗子,這間屋子,原還跟主人主婦新婚時一般喜慶。莫名地,盧照心裏總有說不出的恍然。她想起自己和郁秋原,似乎也才剛結婚不久,然而時光卻在悄然間流逝,偶然回首,一切都變了。
“你放下心,我跟郁秋原兩個,一定會竭盡全力地看顧荦荦。”
王頤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并未答話。盧照臨走前又探了一回她的額頭,發現熱已經退了,果然王頤就在這時轉過身來握住她的手,眼睛哭得跟桃兒似的:“等我好些了,再登門致謝……”
盧照沒讓她把話說完:“火酒爐子上還吊着一盞湯,一會兒記得叫小丫頭進來扶着你吃下。”
王頤把頭一擺,已是極度疲累,終沉沉睡去。
從嚴公館出來,天色漸晚,已經模糊能看見些月亮的行跡。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嚴家這幢房屋修繕得實在巍峨,高門大戶,樹深花密,秋月濛濛,全叫擋住了。
老媽子領着盧照出來,先經垂花門,繞過花園,又過了兩道照壁,方才到主人家送客的階沿。奇怪的是,這樣大的院落,人在其中行行重行行,卻并感覺不到疏闊,反而心頭悶悶的,焦急又慌亂。
盧照忍不住擡頭,從上到下,仔細打量着嚴公館。不過一幢氣勢恢宏的高樓,與她素日所見也沒多少區別。她原是見慣了這類珠宮貝闕,自小就在這樣的地方生活,可今晚上,盧照心裏卻總懷着些許不合時宜的哀感。
這哀感,大約也是無益的。然,越是無益,越是哀感,人之一生,不就這樣麽。
想到此處,盧照又忍不住發笑,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無益且迂腐的人呢?
Advertisement
“你這人真有意思!怎麽在別人家門口發起呆來!”
是郁秋原在說話,他看着盧照出來的。
盧家的車夫也被遣了,雇的包車許是還沒到,許是等久了,已先做別的活計去了。盧照走出嚴家大門,只看見荦荦還在郁秋原懷裏安靜閉着眼,小姑娘單看面相,像她母親要多一些,只有下颌那一點地方,跟嚴子陵出入不大。
盧照看見這個小人兒,心裏驀地溫軟下來。秋原喊了一部三輪車過來,他們夫妻倆一前一後坐上去,荦荦被安安穩穩地護在最中間。
秋原雖不知盧照同王六小姐講了些甚麽,卻也不是純然的傻氣,坐穩後便道:“四少奶奶可好些了?過幾日坐船,她還上得去麽?”
雖說拿不準嚴家跟民生公司談的哪天出門,但估摸着也不會太晚,要再挨上一陣子,江水淺了不說,就怕炮火連天地,從上海打到南京,那才壞事。
“她這病,倒像是忍氣忍出來的。嚴家人口複雜,真騰挪起來,只怕又要談到析産。嚴太太橫豎是不管事,二少奶奶那是在嚴家受了半輩子苦的人,要說分家産,她必是一分不讓。剩下一個三房,就算三少奶奶一聲不吱,可你瞧嚴子钰那副纨绔樣,他能不為自家争幾句?嚴公館的油水都是有數的,如此一層一層盤剝下來,只怕四房也剩不下多少體己。可話說回來,嚴家若有十分錢,約莫九分都是嚴子陵夫婦維持出來的,如今還什麽都沒有呢,就要分家,真金白銀拱手讓人,你讓王頤心裏如何想的?”
秋原嘆氣道:“這些話,你同四少奶奶講了?”
盧照搖頭:“哪能呢,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荦荦在這時醒了過來,小手搖晃着嘤咛兩聲,秋原于是又耐着性子把她托在懷裏,咿咿哦哦地哄。
“嚴老爺原籍在六安,此外,不過就是青島、天津、北平、上海這些地方還有些資産。噢,南京應當也有一些,但都是小頭,大頭的股票外彙只怕還在四少爺手裏捏着,也不怕誰來分。”
盧照跟着去拍荦荦的背,小姑娘慢慢安靜下來,睜着一雙杏眼,沖着盧照咯咯笑。
“嚴家這些年的進項,只怕還不如鎮江沈家。這幾年省內的生意,大多都叫沈錦如的兩個哥哥把在手裏,沈家兄弟不說別的,光是國難財就發了不少。這一點,嚴家拍馬都趕不上。子陵的性子,這些年你也應當聽說了不少,周嚴正派,胸懷天下,他不毀家纾難就不錯了,投機錢,他是一個也不肯掙的。”
這就是嚴子陵的好處了,國難當頭,更能顯出他身上深厚蘊藉的大義凜然。這些年不說嚴家,單是盧照,也跟在嚴子陵屁溝後頭往前線扔了不少錢。從民國二十年就開始的月捐,民國二十一年成立“南京救國籌饷總會”,盧照擔任名義副會長,随後數不盡的籌赈會、特別捐、義賣以及救國公債,盧家都赫然在列,更別說嚴家。
秋原總覺得世家大族,應當還是沒那麽容易風流雲散才對,又道:“嚴老爺現還在世呢,料想他也不願看見骨肉分離,分家一說,只怕過不了他那關。”
“哼,”盧照止不住冷笑起來,“嚴老爺如今,不過禿子頭上的虱子,擺設而已,你真當嚴子陵兩口子是吃素的不成?家裏的錢袋子捏了這麽些年,哪有還回去的道理。”
照這麽說,盧照也接觸盧家的生意有些年頭了,那她把持大權了麽?秋原忽而有些好奇:“你與嚴子陵,不是一樣的人麽?”
荦荦被王頤養得一點也不怕生,盧照和秋原雖時常都去瞧這個小娃娃,但卻也沒有像這樣單獨帶她出來過。難得這孩子一路上都不哭不鬧,兩個大拇指挽住盧照的發梢轉圈玩兒,笑聲清亮又純粹。
盧照伸手摸了摸荦荦細軟的頭發,話裏滿是溫情。那一刻,她似乎也敢于面對真實的自己了。
“這些年,我不就做了一件事麽。我一直都想從爸爸手上奪權,只可惜……抑或,借中山先生一句話說,革命尚未成功?”
秋原看着妻子被荦荦逗得嗤嗤笑,一時也有些忘情,喃喃道:“這些年,我也只做了一件事。但我比你的運氣要好點,我已經距離成功不遠了……”
他們于是相望一笑,閑閑往家去了。
這些日子,周以珍總不肯放劉大生出去,她把他關在家裏,似乎對他很有情意,但又不肯帶他去重慶。
劉大生從南京鄉下長到三十多歲,他心知肚明自己離不開這地方,他也從未想過要走。戰争要來,盡管來好了,仗要打,盡管打好了。
反正轟炸也聽人說起過不少次,子彈那東西更不必害怕,現如今的南京,除去槍林彈雨,要人命的東西還少麽?窮的窮死,病的病死,餓的餓死,人真要死,那可太容易了。劉大生摸爬滾打這麽些年,他早就無所謂死不死。又或者,他一早就做好了準備,專等着死。
但他心裏,還是覺得難受,因為周以珍真不是個東西。他在床上想方設法地服侍她,他無所不用其極地讨她的好,他甚至,拿出真心要愛她。然而她只是随意玩玩而已。
真心當然是不值幾個錢的,劉大生也沒想過要靠這玩意得到什麽,只是不甘心。真心盡管是個矯揉的物件,周以珍也不拿它當回事,男人的精血總還是占了一點分量的吧?未若在周以珍的心裏,男人就是天生的賤皮賤骨?
可我不是賤,我是真心覺得她好!劉大生想。
我覺得她好,可她卻只覺得我這是賤!他又想。
後來,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賤得不像話。
他急得抓耳撓腮,周以珍卻不過靜靜靠在窗臺邊,手裏數十年如一日捧着織給女兒的線衣。劉大生進去的時候,她就一針上一針下地挑撥着絨線。
她為什麽就有這麽多的線衣要織!
簡直煩人!
劉大生欺身過去,一把奪過周以珍手裏的東西扔到地上,他發了狂似的脫衣服。周以珍身上是一件黑湘雲紗的旗袍,裏頭半新舊的藍印花襯裙被人從中劈成兩半。
“手勁兒真大。”周以珍單手撐起臉笑。
她總是這樣不當一回事!她和他之間的一切,她總不當一回事!
劉大生越想越難過,他覺得自己真可憐,在毫無經歷的時候愛上了一個遍身情傷的女人。她對于愛情、對于婚姻的失望和痛苦,全然來自另外一個男人,然而苦果卻要他來承受!憑什麽!憑什麽!
他覺得自己真可憐。于是放柔了動作,一點一點去吻那人最柔弱的地方。他知道她喜歡。
房中私事,劉大生極為拿手,不,或許最開始也是生疏的,現在總歸是拿手。周以珍會在他無微不至的愛撫下輕聲抽泣,她的眼淚或許是未知的,她的情感卻無比炙熱。
劉大生于是越發虔誠,他甚至完全抛棄了自身的愉悅,一味只是取悅身上的女人。她的身子,他逐一舔過,意猶未盡。
“為什麽?為什麽?”劉大生問。
周以珍不知道他在問什麽,是為什麽不帶他去重慶,還是為什麽不同他一起生活,抑或,其他?
因而,這個問題在周以珍那裏是沒有答案的。她只是沉默,只是一言不發,後來劉大生着意去咬她身上薄弱的地帶,攻守易勢,她就轉換方策,只是哭。
人生的一切,往往都不是哭泣能夠改變的。但人卻始終需要眼淚,情欲,熱烈,沖動,這些東西猶如烈火焚原,燒得人遍體鱗傷。而眼淚,正是澆滅這一切的利器。
周以珍前半輩子,放縱生活灼燒她,人到中年,她的心反而冷寂下來,遇事只知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