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月逝
46.月逝
不過,盧照跟她父親的矛盾也沒有維持很久就是了。
民國二十五年,所有人的好日子都到了頭,邊疆上的變故很大,意料中事。國破家亡,一念之間。
盧家盡管在此之前就已千瘡百孔,但迫于戰事緊急,所有的內部矛盾都只好先避而不談。盧維岳逐漸放松了對盧照的彈壓,重新把錢政大權交還給她不說,為了一家人都能有活路,就連周以珍養在外面的那個車夫,也沒人過問了。
那一年,所有人疲于奔命。
多方打聽之後,盧照最後還是決定舉家搬遷,天下大勢,的确不容樂觀。所有值錢的東西全換了金條,廠子裏的用工該遣散的遣散,該撫恤的撫恤,房産田地股票外彙,能賣的都賣了,帶不走的器械和大宗物件,也請了專人留守。這樣前後一騰挪,雖說少不了銀錢上的虧損,奈何生逢亂世,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離家遠行的日子定在一周後,搭乘民生公司的方便船隊,到重慶去。
一應事務,盧照都盡量辦得周全、妥帖。秋原自不必說,他本是無牽無挂,到了日子動身就成,難辦的反倒是盧維岳和周以珍夫妻兩個。他們一個另有妻房,一個情郎在側,逃起難來簡直比拖家帶口還要拖家帶口,麻煩事只多不少。
如今戰事膠着,民生公司的船只多半都被軍方征用,運的都是救人性命的米糧辎重。尋常人要用船,已不比先前容易,按照相關方面的要求,還得逐一報了名姓,等上頭的批複才成。若是肯花錢,到手的客票就要多些,若是無力打點,只怕望穿秋水也動不了身。
盧照手裏本不缺迎來送往的小錢,屬于劉大生的那一份客票,她倒也爽快地作主買了下來。只不成想,當她把票據交到自己母親手上時,周以珍卻微笑着擺手,連連說:“不要給他,不要給他。”
連軸轉了大半個月,好容易安置好一切,家裏人卻還不領情。盧照的臉色一時也有些難看,只臉上不好顯露出來,還耐着性子勸她母親,說:“現下連爸爸都不過問那個人,我跟秋原更不會多嘴。只要您願意,他也願意,一切都好說的。”
她們母女兩個說這種私話,一向是避開人的,只在小洋房的樓頂,靠着灰撲撲的水泥闌幹,只有花瓣稀稀拉拉的瑪格麗特陪在一旁。這花本來養在一樓的大露臺,因周以珍久不侍弄,傭人們搬來搬去,也無人理會。
有時候,人的處境,跟這些花花草草也沒多少區別。周以珍沒有過多地提起劉大生怎樣怎樣,女兒都能獨當一面了,她也一把年紀,再開口提另外一個毫不相關的男人,怪沒意思的。
“阿照,記得你剛跟秋原結婚的時候,你心裏總不大滿意他。我知道,哪怕走到今天,你對我,對你爸爸,對秋原,亦難免心懷怨恨。”
周以珍替盧照理了理前額的碎發,繼續道:“可是,哪個女人沒有怨恨呢?誰不是怨天怨地活一輩子,一面奉獻全部,一面凄苦地忍受婚姻和家庭的顆粒無收。誰不是呢……我算是看明白了……人這一輩子,什麽都有可能被人一朝奪去,只有恨不會。多可笑呵。”
談及女人在婚姻裏的處境,盧照啞口無言。她忽然發現,在這個夜風徐來的初秋涼夜,她和周以珍或許正痛恨着同一種人生。同一種,屬于女人的人生,而不加以母親、妻子或女兒的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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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生活裏的苦痛,絕不會因為某一個男人的到來或離去而增減。劉大生之于周以珍,又算個甚呢?他既無法見證一個女人的過去,更無力扭轉歲月侵蝕的将來,他唯一的用處,不過一些肉身上的愉悅,抑或,軀殼裏的麻木。
周以珍盡管肆無忌憚地向這個年輕男人索求愛欲,她盡管放縱自己,交付自己,可她的人生,卻還是早年間就被人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逝去的青春,過往的歡暢,少女時的風度,剛遇見盧維岳那些年的戀愛、悲傷,婚後的種種不如意,這些東西早就成了一筆糊塗賬呀!還算得清嗎?算不清的。還拾掇得起來嗎?當然是癡人說夢。
盧照心裏隐約也藏着這樣一種苦,因而她并沒有再勸自己母親。
沒有必要。
逃往大後方,這正是近來南京的大戶人家普遍在籌謀的事。嚴家的情況本要優于盧家,畢竟嚴子陵先就接手過航運生意,在這一方面的人情自不必談。兩家本約好各行其道,待到了重慶再聚,卻不料中途卻又出了不小的變故。
王頤自生了荦荦,身子骨總比先前要差些,臨行前吹了風,當晚就發起高熱來,叫了醫生上門打針也不管用。她這一病,家裏的事情好歹有伊文陪着料理,子陵又忙着交割錢産,親生一個女兒反遭了難,只好央請秋原夫婦代為照管。
盧照聽了王頤的電話,想也不想就滿口答應,當即約好了時間,許諾她和秋原夫妻倆親自上門去接荦荦。
嚴家如今養着一群禍害,嚴太太純粹是個瘋子,馮曼也跟瘋子差不多,伊文伺候一家老小就夠難纏的了,剩下嚴子钰跟沈錦如,都做不上指望。荦荦在那樣的家庭裏,要沒了父母的管護,真不敢想會出什麽事。
王頤病得不輕,電話裏說幾句,好似要把肺咳出來似的。盧照連忙又寬她的心,說:“請你和子陵放心,我跟郁秋原一定不誤事,趕着就去把荦荦接過來。”
“好,好,我等你們來。”王頤的聲音,很像哭過一般。
盧照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擱,晌午那頓飯都先不吃了,叫上秋原,就驅車往嚴公館去。
一路上,秋原看妻子心神不寧,還輕輕捏她的手,說:“別憂心,應當無事的。”
盧照聽電話裏王頤的聲音,心裏總有些後怕,跟着緊了緊抓秋原的手:“總覺着哪裏不太好,希望是我杞人憂天了。”
到了嚴家一看,事情果然很糟糕。王頤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身邊只有一個傭人守着,子陵還在外頭忙,沒回來,唯一能主事的伊文則過了好一會兒才露面。
未免病人受驚,伊文轉頭把盧照帶到了外間的回廊下。因不清楚嚴家到底發生了什麽,盧照只好先問了荦荦的行蹤。
伊文亦是兩眼烏青,像是一夜未睡,說話的聲音也是又低又緩:“還說呢,鬧了個大夜,現下吳媽抱着在哄。”
聽到孩子沒事,盧照心裏緊繃的那根弦才松了一分,轉而道:“月仙,你怎麽樣呢?”
伊文嗤笑道:“你冷眼瞧着,我又好到哪裏去了。說來不怕你笑話,昨兒太太差點把荦荦害死了。虧得四哥死死瞞住,要叫四嫂知道了,還不定怎麽鬧。你當我為甚總催着四嫂請你和郁先生把孩子挪走,實是沒法子了,我生叫這群人逼得想死!”
盧照眼裏依舊疑惑:“這又從何說起?嚴太太不是許久都不管事了麽?荦荦是她的親孫女,就跟四少奶奶兩個人不和恰,何至于拿孩子出氣?”
“你往前來。”伊文又把盧照往外拉了拉,“還不是她燒那一口煙的罪過……煙這個東西,太太如今是一刻也離不得。因她身上總是三病兩痛,荦荦養在四哥四嫂屋裏,等閑也無人會往她跟前抱。偏昨兒不巧,正逢家中生變,傭人們四散而去,許多事難以支應。太太煙瘾一上來,昏天黑地地鬧,偏常伺候她的韓媽又支了半日假,只得四嫂屋裏的吳媽頂上。”
“然後呢?”
伊文說着,眼淚又落了下來:“事發以後,我倒也審了吳媽。她只說太太常年住在幽深的地方,離四哥四嫂那屋不算近,自己去給太太燒煙,又怕孫小姐醒過來爬床,磕了碰了可怎麽好,她只得抱着荦荦進太太屋裏。等到了地方,才剛卷起袖籠把煙撚上,荦荦就從煙鋪跟前一張沙發椅上摔了下來,當場把額頭磕了個烏青。後面請了醫生來看,還擔心小孩子腦袋會出問題!”
荦荦還不到一歲,連路都走不利索,摔成那樣重的傷,也難怪王頤心疼。更可氣的是,嚴子陵還要替他那個害人不淺的媽遮掩。
盧照不免又要嘆氣:“那子陵呢?他怎麽這樣糊塗?這樣的事,四少奶奶未必不知道原委,就不知道,随口問幾句傭人也清楚了。子陵竟在這樣的事上刻意欺瞞她!”
“你不知道。”伊文繼續搖頭,“太太歷來都喜歡磋磨媳婦,四嫂嫂從生下這個女兒,哪有一天清靜日子……月子裏血還沒流幹淨,太太就開始當着老媽子、丫頭們的面兒數落四嫂,她嘴裏的話向來葷素不忌,不是一般的難聽。若哪天閉了嘴,又不知犯了哪一樁災病,當面吐起血來,四嫂還能裝看不見?天長日久,積怨已深……四哥夾在兩個女人中間,也是為難。”
正說着,秋原就從屋內抱了荦荦出來。他迎面過來,一面問候伊文,一面向她辭行:“知你如今事忙,我們夫妻倒不好過分打擾。”
伊文雖沒有留客的意思,卻也順口對盧照提道:“四嫂睡了半下午,想也到了起身的時候,你不進去瞧瞧?”
她這樣說着,已經給盧照讓了路出來。
秋原見狀,只好又笑:“你陪着四少奶奶說會兒話,我去車上等你。”
到底嚴子陵不在,王頤那屋,郁秋原急頭白臉地闖進去,的确沒道理。盧照便依他所言,先進內室看了王頤。
她正虛弱地靠在枕頭上,老媽子正喂她吃藥。盧照進去,直等到王頤一碗藥見底才開口:“身上好些了麽?”
王頤這病,未嘗不是素日在嚴家積勞得來的。盧照越是溫溫柔柔地同她講話,她心裏越覺得凄苦,眼淚争先恐後地滾了出來。
“阿照,我真要活不下去了……”
盧照看她這樣期期艾艾地哭,忍不住先将人抱了個滿懷,溫聲道:“沒事的,沒事的,你先同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