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月黯
41.月黯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盧照為了找到郁秋原,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各方打聽,四處托請,連首都警察廳的人都被游說過來幫忙,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上山下河,卻怎麽都找不見郁秋原的身影。
那時候又很動亂,各處都有駐兵,火車墜河的地方就離軍營不遠,盧照在那附近忙了一夜一天。殚精竭慮之餘,偶一擡頭,看見白晝裏淺淡的一層日光悉數散去,天地逐漸混沌,只有遠方的號角嗚咽,直令人倍感凄涼。
盧照低下頭,繼續在一堆死屍中快速翻檢着,希望能找到一星半點跟郁秋原相關的東西。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暮色四合,日月無光,目之所及,不過一個接一個地,無人認領的屍首。
終于,在檢查完最後一個死人後,盧照木然地流出一串眼淚。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郁秋原,或許真的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死掉了。他做得出這樣的事,他就是這麽一個不起眼的人,連死,都死得那麽無聲無息。
盧照的眼淚再也停不下來。
她從沒想過,郁秋原會在此時離她而去,他們都還正當盛年,都還未經世故,他們承負不起死亡。
等夜色更為凝重,又有人大喊大叫,說在不遠處的斷崖邊看到了傷患,盧照心底再次浮現出些許希冀。她跌跌撞撞跑向衆人口中的斷崖,彼時天已經完全黑透,照明燈不過一個好聽的幌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幾個跟頭下來,渾身跌得烏青。
盧照摸了摸前額上的傷,将才不小心碰到石角上了,濕濕涼涼的,恐怕有血。
她一個嬌貴慣了的大小姐,縱勉強自己跋山涉水,亦不過做做樣子,終究成不了事。警察廳裏有些往日交好的舊相識,他們異口同聲,都是勸盧照快些回去公館裏,別跟在一路礙事。
盧照也知道自己不是做這些事的材料,她咬咬牙,不再拾級而上,一屁股坐在原地。今晚,她打定主意要在這兒等消息。
警察廳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盡心盡力地将斷崖周邊翻了個遍,祭出來許多陌生面孔,有一息尚存的,也有魂歸離恨的,獨獨不見,郁氏秋原。
盧照跟着便有些絕望,春雨不知從何時起悄然而落,她坐在不知名的山岳中,默默耐受着早春微涼。世間清景依舊,只有那個大言不慚許諾永生的人,而今卻要食言而肥了。
春陰漠漠,雨透春衫,盧照如石像般紋絲不動地坐了一夜。她總不堪離懷,她總抱着一絲一毫的不相信,她總覺得,郁秋原不至于這麽短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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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過了多久,人群再度噪沸,都在喊,找到了,找到了,衆人一陣歡快。獨盧照反應不過來。
警察廳那頭派了專人過來通知,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郁先生找到了!沒死,沒死,盧小姐,郁先生竟然沒死,真是福大命大阿!
報信的人恨不得一蹦三尺高,盧照那一顆心,卻因為無盡的等待而變得落寞無比,她雙手抱頭,只是呢喃:“沒死……沒死……他沒死……”
郁秋原僥幸活着的消息傳出去,沒多久,周以珍就也過來醫院守着。
實際說起來,秋原的意識倒還算清醒,只身上折損過多,內外傷兼有,傷痕累累地,盧照仍舊替他辦了住院。
待到翌日天明,秋原的病情已經趨于穩定,連醫生都說沒有大礙,可盧照卻發了慌,先前的冷靜悉數破功,她一日比一日躁郁。
剛住院那兩天,郁秋原多數時間都昏睡着,醫生便囑咐不用喂他東西吃。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可盧照卻因此變得疑神疑鬼,她總擔心秋原空着肚子,會餓壞了,關心則亂起來,一度忽略了郁秋原本身就是病人這回事。
她的精神狀況,似乎出了一點問題。
周以珍到底不再年輕,連着兩個大夜守着年輕人,她的身體吃不消,剛想靠在床尾的鐵闌幹上打盹,又被房門的吱呀聲驚醒。
她看着蹑手蹑腳的女兒,疑惑道:“阿照,這麽晚了,你要去哪?”
盧照索性大方地指了指走廊,給出一個相當的理由:“我去外面的飯店看看,還有沒有吃的賣。”
“你餓了麽?”周以珍不經意地打了個哈欠,“我撥電話叫小月送飯來罷。”
說着,她就伸手去夠不遠處的電話機,盧照卻一把按下她母親的手,說:“不,不要,秋原喜歡吃九江飯店的菜,我自去給他買。”
周以珍不解道:“醫生不是說了,這些日子最好不要讓姑爺進食,你怎麽忘了?”
盧照聽她母親搬出頗具權信力的拒絕之語,淚水立時奪眶而出。
周以珍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垮掉的女兒,理所當然地将盧照此刻全部的情感理解為人在經歷死而複生、失而複得之後的驚魂未定。
她趕忙伸出手,将人抱進懷裏,盧照伏在母親的肩頭,哭聲越來越高,嘴裏颠三倒四地,反複只說着一句話。
她說:“媽,我怕是徹底着了郁秋原的道了……”
秋原又過了三天才醒。
他壓根不知道盧照這些天是怎麽熬過的,一醒來就只看見自家太太端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頭微微低着,右手握着一把翦刀,桌上放着灌了一半水的玻璃花瓶。想來,她是在侍弄花草。
秋原自己扶着床坐起身,恰好能看清盧照手裏撥來撥去的鴛鴦鳳冠,那花開得極好,嬌豔無比,只不過在郁秋原眼裏,插花的人要更好看一些而已。
大難不死,他顫抖着喚了一聲:“盧照……”
盧照擡起頭,正跟她那位滿身繃帶的丈夫四目相對,彼此都愉快地笑着。那一刻,他們要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珍惜對方的存在。
“你餓麽?”盧照手忙腳亂地放下花,走到床前,又拿手去碰秋原的手,她已經高興得不知道說些甚麽好了。又把将才的話重複一遍,問:“醫生說你可以吃藕粉,我帶了來的,你要不要?”
盧照只是輕輕碰了一碰秋原的手背,過後就要去拿水給他喝。秋原只不依,他固執地要兩個人十指相扣,嘆息道:“你不要當我的面忙來忙去,好麽?這一回死裏逃生,我只為了趕回來見你……我只想安安靜靜地,看看你。”
盧照沒再說話,又把臉轉過來,坦然地接受郁秋原滿是愛意的目光。
秋原示意她彎彎腰,她依言照做,他就用自己的下巴摩挲她的側臉。結果卻大大出乎郁秋原的意料,盧照并沒有因為怕癢而躲閃,他不免有些失望地說:“你把我看護得真好,這麽多天,我竟連胡茬都沒有長。”
盧照俯身,慷慨地送出一記輕吻,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郁秋原,我真害怕你死了。”
“你別怕……”秋原回吻,“無論我怎樣,是生是死,我決計不會連累你的。”
“可你已經連累到我了,還連累得很厲害。”
“那我補償你好不好?火車撞進護城河那天,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只有一個叫盧照的女人巍然矗立。我生來怕死,可更怕見不到你,我拿出畢生的勇氣跳下車門,為的,就是今時今日還有補償你的資格……盧照,我愛你。”
放在以前,盧照或許并不會對這一份沉重的愛給予任何回饋,只有那天,她緊緊抱住郁秋原的腰腿,第一次哭得聲嘶力竭。他全部的竭誠的愛,她用分外充盈的熱烈的眼淚回應。
這未嘗不是一種相愛。
大概到了郁秋原快要出院的時候,他母親曹淑敏也專程到醫院跑了一趟。
盧照從來沒見過郁太太,郁秋原更沒提前交代過那天會有外人來訪,兩個女人迎頭撞上了,互相都不熟悉,連開口寒暄都難。
秋原那時已經能夠下地自由行走,傭人幫着遞茶遞水給客人,他就人高馬大地站在屋中間,一臉的迷惘。他先前跟郁太太亦不過幾面之緣,終說不上親近,說來說去,還是要怪郁太太此行太過冒昧。
他站着,盧照就陪他一起,郁太太坐在客位上,看起來還比兩個年輕的主人家更為自在。
不過她也沒坐多久就是了,敘了兩輪話,看兒子媳婦實在局促,郁太太自己便尋了借口要走。盧照夫妻倆依照禮節挽留不住,只得放了她離開。
只不過,她走的時候,點名請盧照護送她。
因猜不準郁太太葫蘆裏賣的甚麽藥,盧照把她婆婆送到下樓梯的地方,就不肯往前走了。
盧照因為生得标致,待人接物又大方,曹淑敏見了這個媳婦倒也中意。婆媳兩個走到岔路口,盧照停下步子,又說了許多送客的體面話。
曹淑敏聽後就從腰間掏出一塊棉布,拿出裏面包的零錢,硬往盧照手裏揣:“我聽秋原叫你阿照,我托大也随他叫你一聲阿照……”
盧照哪會要她的錢,連忙就往回推:“我,您,他的身體都見好了……”
曹淑敏只是笑:“是,我來得太晚了。我也知道你們不缺這幾個散錢……可到底攢了許多日子,才有這一點,我總想着拿過來給你們使一使,到底是我的一番心。本來,要不是有我跟他弟弟這幾個累贅,秋原也犯不着涉險出城去做生意。他不出城做生意,也就沒有近日這一段災禍,總之,是我們做父母兄弟的對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