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月綴
40.月綴
後來又兜轉了些日子,盧照終于跟伊文約在咖啡館裏見了一面,雖不過匆匆一見,卻也敘了不少私話。
伊文的氣色倒還好,說話間也是笑眉笑眼的,盧照問她個什麽,她都直言不諱,仿佛并沒有多少難堪需要遮掩一樣。
她的姿态是那樣淡然,話語更是平靜,彼此問候幾句近況之後,盧照就好意思問她一些切近自身的事。
“月仙,先前碰見你四哥四嫂,他們提起你的婚事……按說,我們也時常牽挂着,你有了喜歡的人,怎麽提也不跟我提?我們從讀書那時候就認識,如今雖說各過各的日子,總也不至于生分到互不理睬罷?”
伊文聽她的口氣,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故而奇道:“你這些酸不溜秋的話都是跟誰學的?瞧着像是郁先生,他對你,才是一貫的患得患失……”
頓了頓,伊文又狡黠一笑:“這樣說也不對,你跟他是夫妻之愛,你跟我,到底只能挂上一句同窗之誼。何以,你要用這種郎情妾意的口吻同我講話?”
盧照聽她在那興致勃勃地開玩笑,又因為這玩笑的主人是郁秋原,心裏難免有些發窘,但還是雲淡風輕地笑着。又往伊文的茶碟子裏放了些糖,自己端起一杯可可來喝,嘴上只文不對題地講:“這兒的音樂還不錯,月仙,你說呢?”
伊文看她一副避重就輕的模樣,更抑不住莞爾,直接道:“郁秋原和你,那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是怎麽把日子過到一處去的哩?再看我四哥跟四嫂,人人稱羨的一對鴛侶,反而三災八難地過不安穩。你還不知道罷?我四嫂前些日子生了,因是個女孩兒,太太又是好一頓嫌她。婚姻這東西,當真是不通情理。”
盧照獨身之時積攢的習氣,業已脫了大半,可婚姻一道,她卻也不過一個惘然的局中之人而已,并不能就此發表多少見地。
她跟郁秋原,要往殘忍裏說,也絕不會比這世上的大部分夫妻高明到哪裏去。他們對于生活,也只是盡可能戮力同心地見招拆招,甚至于在許多事情上,他們還都無能為力,像個提線木偶一般,任由命運戲耍。
可所謂的同舟共渡,直白點講,不就是摸着石頭過河麽?至于結局如何,就全憑各自的良心了。
伊文這個沒有走進婚姻的人,有關她話裏的猶疑,盧照一時也難以言明,只得換了個聲氣,說:“你要我講婚姻,我講不上來。一則,我的婚姻不是我自願的,哪怕我跟郁秋原不算怨偶,誠然,在外人眼裏,難免又要把我們歸為恩愛……但其實,還是不盡相同的。我不能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愛郁秋原,但我想,我跟他如果是正常地相知相戀,我大抵會更愛他。二則,愛在婚姻裏,實在太不值一錢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糊塗,我到底是因為愛郁秋原,才決定靜心跟他在一起,還是因為想要一份體面的婚姻,所以蹒跚着去愛他。你瞧,我這就有點颠三倒四,講不清楚了。”
說到最後,盧照反而釋然地笑開來,她不得不承認,伊文的話是有道理的:“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婚姻的根果是荒唐。”
這番話,伊文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又領會了多少。她伸出手去挽盧照,許久方道:“前些日子,爸爸和太太的确為我尋了一門親,那年輕人我也打過照面。就我自己而言,覺着也就那樣,不過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利索話都說不上幾句。誰知落在爸爸跟四哥眼裏,又寶貝得跟個金疙瘩一般,不可多得了。我心裏奇怪,怎麽他們就這樣熱衷,四處央人才知道,那人家裏是做航運的,在生意上極有門路,也難怪爸爸、四哥跟他拜把子似的親。”
“阿照,我今天問你男女婚姻,實在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那麽個人落在我身上,所謂一家子骨肉兄弟,末了,倒只有四嫂還肯為我說兩句話,勸我別着急婚嫁……至于二嫂麽,想必你也聽說了,她恨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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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孫少爺早夭那天起,嚴家二少奶奶,也就是馮曼,她的名聲總歸是一日不如一日地壞了下去。現如今南京城的太太小姐們,背了人,少有不拿她的事開涮的。
馮曼能做出什麽樣的事,這是有目共睹的。她那樣恨嚴家,連帶着把伊文也恨進了骨子裏。嚴五小姐擇婿,這一個做航運的黃了,單換了誰來,也未必能有好結果。伊文要想以後日子得過些,最好的,還是離開嚴家遠走高飛,可這一點,又不是那麽簡便就能辦成的。
盧照輕嘆出一口氣來:“左不過這是個亂世,你若願意,上海、香港,哪裏不能過活呢?就是留洋,咱們也有法子可想。”
伊文只是搖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治标不治本罷了。我想,頂徹底的法子,還是終身不嫁。只要我不嫁人,爸爸和四哥就不會忙着四處搭橋牽線,也就不怕二嫂報複我。況且這麽多年下來,我也親見過不少夫妻,老的小的,好的壞的,連同你跟郁先生在內,總也無趣,還不如一個人來得自在。”
盧照聽她說話才反應過來,對于婚姻一事,伊文并非躊躇不定,相反地,她早就拿了主意。
終身不嫁,這幾個字在當時的女人聽起來,多少有一點駭人聽聞。
可盧照給出的回答卻是:“月仙,你真是個勇敢的人。”
得了舊友一句由衷的贊嘆,伊文反倒難為情起來,抿嘴道:“這樣的話,我只同你一個人講,你也不要宣揚出去。我嚴伊文再不濟,也不靠這個嘩衆取寵。”
盧照還想就着伊文的話多說幾句,嚴家那頭卻又匆匆忙忙派了車來請五小姐回去。傳話的傭人只說是剛出生的孫小姐鬧了病,四少奶奶産後虛弱,四少爺在外辦公回不來,唯有五小姐還能幫着照料。
這樣一來,盧照也不好再多挽留伊文,兩個女孩手挽手出來咖啡館,再各回各家,自不必談。
盧照跟伊文說完話,到家的時候不算太早,因為先前撥了電話回去,所以小公館裏,周以珍并幾個傭人都已經吃過飯了,菜都在桌上,兩副碗筷也擺得端正。盧照眼梢一帶,見郁秋原常用的那只青瓷碗從裏到外都是幹幹淨淨的,就知他還在外面沒回來。
心裏知道歸知道,嘴上卻仍免不了對着周以珍念叨:“我們家姑爺顯然是個要人了,這一天天地,真忙得腳不沾地。”
郁秋原近來很忙了一陣,不僅在家的時候比以往少了許多,就連銀行那頭,大多數時候也不過虛應個卯。盧照這樣說他,倒也不冤枉。
周以珍如今晚上又恢複了一些食量,盧照進餐室的時候,她正在扒拉一碟子奶油菜花,膩得直皺眉:“還說呢,下午撥了電話回來,特叫留一碗蹄子面給他。喏,就在那兒。可真等飯菜上了桌,卻又是我一個人大眼瞪小眼。”
說完,她又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盧照兩眼,那意思就像說,姑爺不回來就算了,你怎麽也這麽晚?
盧照被她母親這樣一瞧,又急着為自己辯解:“我出門的時候就告訴過您了,晚上跟嚴五小姐在外面吃的。”
說到伊文,周以珍反而多了些談性。她倒是還餓着,奈何今晚的菜不大對胃,她又不想勉強自己,就心不甘情不願地下了桌。
一面走,一面向盧照打聽:“前天出去打牌,偶然聽太太小姐們提起,說是嚴五小姐跟香港一位高官之後定了親,後來被她二嫂攪和沒了,是真的?”
盧照不意外頭的流言傳得這樣快,她聽周以珍那拉家常一般的閑适語氣,就有些為伊文打抱不平:“真的又怎樣,假的又如何?難不成月仙嫁不去高官要員,媽就不同意我跟她往來?”
周以珍被噎得哭笑不得:“未必你媽我就那樣狗眼看人低?我不過在外面聽了一耳朵閑話,想到嚴五小姐那樣一個标致人,卻要受這樣的罪,我替她可惜罷了。”
這話已經隐隐有些賠不是的意思在,卻架不住盧照今晚有些小性使不出來,她還犟嘴道:“我知道您可惜甚麽,大不了可惜好好一個金龜婿,最後卻花落別家!”
周以珍腳都放到樓梯上了,想起盧照一晚上說話都夾槍帶棒地,又回過身來戳女兒的額頭:“你就是這樣跟你老子娘說話的?姑爺在外面浪蕩不着家,你心裏有氣,找姑爺發作去!你老子我好容易過兩天清靜日子,未見得還要看你的臉色!”
盧照被她母親這樣一排揎,臉上也有些挂不住,把頭一扭,就噔噔噔跑上樓去了,氣得周以珍在後面直罵她是小兔崽子。
盧照上了樓,照常進浴室梳洗,出來在床上躺下,翻來覆去半個多鐘頭,眼睛閉了睜,睜了閉,就是睡不安泰。又坐起來看表,馬上十一點鐘了——
郁秋原從來不會這麽晚還不到家的。
思來想去,盧照還是覺得不放心,她知道秋原今天跟一位秦先生出去談事,也不怕冒失,不管不顧地就往那家裏撥了電話。
秦家那面接電話的也是一位年輕小姐,一聽是找郁秋原先生的,聲音一下就變得尖利起來:“沒人往貴府報信麽?郁先生跟我們家那位一齊去鎮江測量地界,回來的時候火車脫軌,說是撞到河裏去了,現在生死未蔔!”
聽到這兒,盧照懸着的心,一下就沉到了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