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魄
39.月魄
民國二十四年,幾乎一晃而過,大家的人生都還毫無着落,盧照夫妻倆的書桌上就放滿了各路友人的拜年飛片。
其中嚴家四少爺夫妻倆不僅命人送了賀年片,還有一份正式的婚禮請柬,沈錦如跟嚴子钰的婚事,這就算沒有轉圜了。
錦如本人,盧照見得并不多,也不算很熟悉,只大概記得是個模樣很俏麗的姑娘。
反倒是郁秋原,在翻看嚴家那份請柬後,難免要神色凝重地嘆惋。他跟沈三小姐,總還算有些交情。
“沈錦如小姐,人是很不錯的……”
盧照知道他在惋惜什麽,也蹙眉道:“怎麽就到這份兒上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怎麽偏就要做夫妻了?”
大抵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的不通情理罷。郁秋原想起自己和盧照的婚姻,亦不過一種參差不齊的結合。他對于沈錦如要嫁給嚴子钰這回事,也就沒話可說了。
“正月裏事情少,恰好這幾日嚴五小姐也回家去團年,你們不是約好碰面的?”
秋原最終還是放下了那張喜慶的紅紙,轉而問起妻子別的事。
大節下裏,本來就是供人走親訪友的。盧照也想趁機去瞧瞧伊文,卻難以實現。
她漫不經心攪轉着兩根食指,說:“嚴太太這幾日又病得沉了,月仙尚且不得空出來。你知道的,她們那個家裏,現下怎麽離得開人呢?嚴子陵的母親跟二嫂兩個,總是一刻也不停歇地鬧……六小姐的身孕怎麽也有八個月了罷?就這樣,聽說除夕那天還因為裏外裏地操持年飯見了紅,如此一來,子陵又只好帶了她到外面的別墅養胎,剩下嚴家那一攤子事,不全得靠月仙出面料理?”
嚴家的事情,總是日複一日的繁瑣,秋原知趣地不再問別人家的事,只試探着說:“上海那邊,小半年都不通電話了……媽總跟那個黃包車夫在一處,正月也不回來家裏住住麽?”
盧家之四分五裂,絕非一日之功。父母那頭的事,盧照竟是連問都不想問了。
她心裏早就模糊拿了個主意,這時說出來正好:“等把這個年過了,我預備親跑一趟上海。無論如何,我還是爸爸的女兒,媽還是他的太太,憑我們女人再怎麽不值錢,他也非給我們一份交代不可。真鬧到不可開交,幹脆把這個家分了才好,左不過情義這一類東西,我們原就是不指望的。”
這句話總歸漠然,仿佛并未摻雜說話人多少情思一樣。可聽在郁秋原耳裏,卻無端有一種難言的寂寞。
Advertisement
父母親眷,他本是不看重的,他知道盧照也未必将這些俗世之愛放在心上。
他只是又想到,自從盧照得知郁家的事,逢年過節,她總也不忘派傭人去烏衣巷問候郁太太。或是吃穿,或是勞病,許多郁秋原尚且料想不周全的地方,她都一一照管妥帖了。
盧照骨子裏其實是個很溫良的後輩。
而要一個生性溫良的人,去跟離家遠走的生身父親大談特談決裂,這無疑是一種殘忍。郁秋原覺得不忍心。
他從背後輕輕抱住太太的腰,并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擁抱。這應當算作一種安慰。
盧照任由丈夫抱着,心頭逐漸浮現出綿密濃重的凄恻之感。她這個人,似乎也就這樣了,不管是家庭、婚姻、事業還是其他,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就連這世上最普通的父母之愛,她都無從選擇。
周以珍這個新年,是在劉大生那個窮人家裏過的。
一個粗手粗腳的男人家,也不能指望他預備出多麽精細的年飯。除夕晚上那頓飯,跟周以珍近些年來入口的東西都大有不同。魚翅蝦子是沒有的,燒鴨只有半只,還是臨時托人去六鳳居買的,上桌的時候已經半冷不熱,鴨子外皮上滿是白膩膩的肥油。
飯桌上只有小半碗馄饨還冒着熱氣,可那是劉大生在街邊随便買來自己吃的,湯湯水水裏飄着半只無頭蒼蠅,不幹淨,他不好意思拿給見慣了山珍海味的闊太太吃。
劉大生于是只手忙腳亂地撕了鴨腿遞給周以珍,她接過手,拿起放下好幾次,始終下不去嘴。
當然了,吃飯的地方也不好。
周以珍自問從沒有虧待過情夫,從她手裏漏給劉大生的錢,三五萬怎麽都是有的,夠普通人家活多少年了。
可劉大生卻還是跟一群窮苦之人擠在大院子裏,憑着高昂的租賃費獲得了一間小屋的居住權,毛坯房一般的地方,要什麽沒什麽。周以珍進去的時候,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劉大生實在面不過情,這才到鄰居家裏借來桌椅板凳。
一頓飯吃到最後,周以珍幾乎可以說是連筷子都沒動。劉大生羞得擡不起頭,忙不疊地跟她致歉,說:“太太何苦上我這裏來遭罪。”
周以珍其實知道劉大生過着什麽樣的日子,盧維岳在沒有發跡之前,也就是個天南海北走江湖的茶葉販子。周以珍嫁給他,也嘗過不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
記得有一年,周以珍過二十歲的生日,盧維岳被合夥做生意的幾個人騙光了家當,什麽都不能為她置辦,他就跑到人家農戶的地窖裏偷吃的。為了幾根水蘿蔔、冬白菜,被人打得鼻青臉腫。
灰溜溜地回到家,盧維岳一面獻寶似的把偷來的東西給周以珍看,一面也像劉大生這樣羞得滿面通紅。似乎男人在無權無勢的時候,說話也中聽許多,那時候,盧維岳也會語帶惆悵地跟周以珍講,阿珍,嫁給我,真是委屈你了。
時隔多年,周以珍再次聽到另外一個男人對自己說着不盡相同又大差不差的話,她那心裏,卻沒有一絲絲憶苦思甜的感慨,只是自覺恍惚。就好像,二十幾年前的舊事,原模原樣地又發生了一次。
唯一的不同,就是女人已經老去,而她面對的男人卻依舊年輕。約莫男人就是有這樣的權力,在蹉跎了一個女人的青春之後,再毫不留情地指責她發禿齒豁。
劉大生見盧太太默不作聲,情知是自己辦壞了事,便想着賠禮,又說:“太太能等我一等麽?我原還會做幾個菜,只不過這麽多年獨身,過年過節都只管跟車行裏的人喝個爛醉,也想不到要做年飯來吃。我,我更不敢想您這樣的人肯貴步臨賤地,到這種爛包地方來……總之,總之是我不好,我這就去隔壁花大嫂家裏趕做兩個菜出來,太太,您,您別生我的氣!”
說着,他就一把掀開門簾要出去。周以珍來情夫家裏本就是臨時起意,她也不怪劉大生沒準備,還招手叫他回來:“慢着!多早晚了,還折騰個甚?”
劉大生梗着脖子,莽頭莽腦地,說什麽都要重新趕制一桌飯菜出來。周以珍只好快步追上他,硬把人拽回屋裏。
他們這種關系,也不需要耍多少嘴皮功夫,劉大生從被按在椅子上那一刻,他就對周以珍無力招架。
除夕這一天,他們倆從早到晚都在一起,那方面的事,其實是不少的。但這一刻,仿佛又是新的水到渠成。
周以珍本來想在上面,但她累得腰肢酸軟,弄得雙方都不盡興。後面,劉大生索性脫下自己的襖兒鋪在将才吃飯的桌上,再抱了周以珍上去,就那麽深深淺淺地進。
天兒冷,但屋子裏的兩個人卻渾身燥熱,周以珍熱得受不住,想卸下大衣來,劉大生卻一把按住她的手,同時下身越頂越快。他似乎天生就是吃這一碗飯的人,伺候闊太太的功夫總是一流,周以珍教他不懷好意地捉弄幾番,就放下脫衣裳的手,轉而抱住男人的脖頸,一聲高過一聲地吟哦起來。
懷裏的女人近來瘦了不少,更見纖細,劉大生拿手把了把周以珍的腰,心裏不大痛快。他更喜歡盧太太豐腴一點,又或者說,他從第一次爬上盧太太床的那天起,就莫名地,有些喜歡她。
她是他第一個真正肌膚相親的女人。以前也跟車友們去過窯子,也聞過脂粉香,但都是做樣子罷了。劉大生舍不得花那個錢,事實上,哪怕他現在小有資産了,他同樣舍不得花錢。
他還奢望能攢下一筆錢來,正經讨一個媳婦,兩口子關起門來,安安心心過日子。不管外面的世道亂成什麽樣,他單單想要一份安穩的家。
以前受窮受怕了,苦力能值幾個錢,所以劉大生的期望也小,認為只要是個女人,并且不嫌棄他窮,願意嫁給他,他就娶!
現在是不一樣了,從頭到尾,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了。他遇到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女人,給他錢花,跟他睡覺,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一點喜歡她。她有丈夫,但跟沒有差不多,她有女兒,可女兒已經嫁人了。
偶然地,劉大生也會發夢,他想娶盧太太。多麽可怕的想法,他竟然想娶一個已經冠上別姓的女人。但這又有什麽辦法呢?他也就是想娶一個女人而已。
僅此,而已。
屋裏一絲熱氣都沒有,劉大生顧念盧太太身子弱,結束得也比平時要快。事情辦得潦草,難免就有不周到的地方,劉大生一個不留心,竟把他那些黏黏糊糊的東西弄了盧太太一腿。
他趕忙掀起盧太太屁股下頭的棉襖,想幫着擦一擦,周以珍卻只是望着他微笑。嘴角揚起的弧度不大,只是那雙媚眼因為情欲而變得分外瑩淨,劉大生盯着身前的人看了許久,才敢确定,盧太太是真的在笑。
鬼使神差一般,他問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您會跟那個人分開麽?”
周以珍随手按了按鬓間的碎發,她并不會去着意遮掩一個半老之人的風情。但她也不會像年輕的時候那樣輕易相信人言,對于劉大生的問話,她只笑着反問:“分開,然後呢?”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太太,我跟你結婚。我,我已攢了三萬元錢……我知道,這樣一筆數目,在您這樣的人眼裏,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更有甚者,它大半還出自您的錢袋……故而,您看不上我也是理所當然!但我想,我想……”
周以珍抿抿嘴,輕描淡寫地問:“你想什麽?”
“我想,我還是應該對您坦白。一個男人想娶一個女人,這本身并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周以珍自己從飯桌上下來,收拾收拾衣物,就準備回去。劉大生那些話,她根本一句也沒往心裏去。甚至她連臉上的表情都沒多少變化,還跟先前一樣微微笑着。
盧家有一部汽車停在巷口,劉大生是知道的,盧太太踩上高跟鞋,款步就要走,這更不言而喻。
劉大生仍有些不死心,又站在原處不輕不重地嘟囔一句:“您那裏到底是個甚意思?我們在一起也小半年了,就談結婚,也不算出格。就算要我去說給盧小姐聽,我也不在話下!”
喜歡一個女人,就着意把她娶回家,然後再重新喜歡外面沒有成家的女人,莫非,男人就喜歡幹這樣的事?
周以珍這樣想着,更覺得劉大生傻得可愛。她又回過身來,用鮮紅的指甲尖輕輕刮蹭劉大生的手心,笑意不減地說:“我已經陪過一個男人吃糠咽菜,你如今又要我陪一個新的,我沒有那樣的膽氣。年輕人,我沒有那樣的膽氣。”
她說完,就踢踢踏踏走遠了。徒留劉大生一個人在原地發愣,他其實也不敢奢望盧太太會真應允他什麽,他只是覺得,他無端地愛慕了一個女人,他有必要讓她知道。哪怕是單相思呢。
那天過後,周以珍就帶着幾個傭人搬回了盧照跟秋原住的小公館,後面一整年,她又跟幾個年輕人相好過。但她始終,都沒有再見劉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