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盈
38.月盈
郁家那頭的開銷,秋原還是稍微捏得更緊了一些,至少,郁冬原再要錢,必須得巧立名目才行。
盧照雖然覺得他這樣做無可厚非,但也無甚必要。她總感覺把人逼狠了不好,說句難聽的,兔子急了還咬人不是。再說,郁家那些人畢竟跟郁秋原血脈相連,至親骨肉要真為了銀錢反目,那人活一世,未免也太無趣了些。
這天,秋原本來都把一張支票裝進信封了,還不等封口,他又猶豫着抽出來,盯着上面的數額看了半天。
盧照看他拿不定主意,幹脆把信封搶過來,連看也不看就請車夫送到郁家去了。
“好了,別看了。今天你不是說銀行業務忙的麽,怎麽還不過去?”
她一面這樣說,一面穿戴大衣帽子。秋原看她窸窸窣窣半天,幹脆放下碗筷,過去幫她把壓在圍巾下面又長又直的鬈發取了出來。疑惑道:“不是前些日子就說要去絞頭發,怎麽這樣長了?”
盧照似是而非地推開丈夫的腰,說起打理頭發,隐約話裏還有些失落。
“那天本來要去的,約了你一道,你不是爽約了麽,現在知道問我了。”
秋原這才想起來,臘月十三那回,他為了外面的生意,放盧照鴿子那回事。此番舊事重提,倒是說什麽都于事無補了。他只好勉強想了個辦法:“明天正好休假,今兒個傍晚,你放班了,我接你去理發店,好不好?”
“今天只怕不成……”盧照有些猶豫,“我們部裏又鬧起來了,只不知道這回輪到誰遭殃。上回我費力擠走姚謙,現在,該輪到別人來擠兌我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想,總覺得是在劫難逃。”
這才半年不到,交通部來來回回不知換了多少任官員,不光政壇上你來我往,其實秋原所在的銀行也不遑多讓。原先會計股說話頂有用的唐先生,如今也不知去哪高就了,新上任的,反倒是另一位姓李的先生。
這年頭,國內的光景倒是一年不如一年……
秋原嘆氣道:“馮部長,你如今在他手下效力,遇着難纏鬼,他竟不出手保你?”
話說到這兒,盧照反而坦然許多,她到交通部做官,原也不是沖着功名利祿這幾個字。憑盧家在江蘇的權勢,交通部容不下她,她還可以換個地方繼續做官,只要她願意,上司待她是好是歹,似乎也并不重要。
更多地,她會感到一絲說不上來的悵惘:“始作俑者,大概就是馮先生。約莫從他新到交通部那天,我幫着他鬥這個,鬥那個,他嘴上沒說,心裏只怕已經忌憚上我了。姚謙,不管我此前跟他有多少恩怨,在外人眼裏,他總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的所作所為,近乎忘恩負義,而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在官場上是注定走不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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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謙從交通部離職那天,他說政治風浪卷的就是盧照這種自诩清高的人,如今看來,他那些說辭,未必算錯。
“要是鬥不過,就回家罷,海陵盧家的獨女,怎麽都不會缺那一口飯吃。混跡官場,該做的你都做了,我想,爸爸不至于要你一輩子看別人的眼色行事,盧家的生意,終究是要傳到你那裏去的。”
丈夫在一邊喋喋不休地安慰人,盧照卻只是莞爾:“不,你說得不對,盧家的生意,未必就會傳到我手裏。爸爸如今在上海,聽說跟那位王婉秋小姐關系甚好,說不準,他們哪天就會替我生下一個弟弟。未來如何,你跟我,都做不了主。”
這番話,乍一聽不可思議,細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盧照推門出去,秋原跟在她身後,總有些回不過神,等回過神來,他才攬住盧照的肩膀,嘴裏倒說:“爸爸要是還能生,不是早就生了?我念中學那幾年,他的小老婆遍地都是,不一樣生不出來?”
郁秋原前二十多年都活得老實本分,男人的花樣和手段,他學的少,懂的就不多。可盧照卻是從她爸爸抛棄妻女就看得明白,男人的心黑手狠、不留情面,打娘胎裏就有,盧維岳這個人,從頭到腳都是不堪托付、不能指望的。盧照深切地厭惡着她父親。
秋原把太太送上汽車,車門關上之前,盧照反而笑着改了主意:“下班後,你還是到交通部來接我好了。反正你今天只值半天班,放了你出去跟生意場上那群人推杯換盞,還不如陪我去染頭發,我比那些人總緊要些。”
秋原笑着應下:“是,太太。”
到了下班的時候,秋原還早到了一會兒。車夫把車停在外面巷口上,他自己卻走到交通部樓下,在一棵石榴樹底下等太太出來。那棵石榴樹不高,秋原本來在水泥欄杆上靠着,後來一擡頭就被樹杈紮到,他只好挪到另外一棵梧桐樹下面。
盧照下樓的時候,就看見他在那裏又是跺腳又是摸頭,沒忍住打趣道:“怎麽,你身上招了虱子不成?”
秋原總感覺絨線衣裏面進了一片幹梧桐葉,他拉過盧照的手,要她幫忙找出來:“哎,左邊一點左邊一點,不對不對,右邊一點右邊一點……”
盧照被他這樣支使一會兒,就有點煩,“咻”一下抽出手來,她嘟囔道:“到底哪邊啊?我不幫你弄了!”
“欸,你別不幫我啊!”秋原又把盧照的手捉回去,往他後背上放,“馬上就找到了,你怎麽能半途而廢呢?”
盧照只好又踮起腳,耐着性子在丈夫後背上摸索,好半天,終于找到半截兒梧桐葉梗。她遞給郁秋原看,嘴上卻說一些不相幹的事:“依馮先生的意思,應該是想把我調到清水衙門裏去,調令都拟好了。放虎歸山留後患,我擔心他後面還有動作,幹脆就遞了辭呈上去,好歹,保下一條命來。”
這樣的境遇,秋原心裏早就有預期。左不過盧照這官是做不下去了,他還是淡淡笑着:“那正好,我如今生意做得可大,正缺一個懂經商之道的賢內助。你來當,好不好?”
“郁秋原,你可真會發夢。”盧照輕輕攏了攏大衣,露出安然的笑,“再不濟。我也不會到你手底下讨飯吃,傳出去多新鮮吶。”
聽她這麽說,秋原反而不服氣,一把攬過女孩子的腰,他說:“我就那麽不中用?要你到我手底下做事,就那麽丢你盧小姐的臉?”
盧照連連颔首:“是啊是啊,可丢人了,我不去。”
秋原作勢要去掐她的臉,盧照不許,夫妻倆一路打打鬧鬧,到理發店的時候,已經是一個鐘頭以後了。
盧照還記恨剛剛被捏了手腕,一進理發店的門就開始唠叨。
“手被你掐得烏青,下手也沒個輕重,真讨厭……”
哪有她說得那麽嚴重?秋原不鹹不淡地頂回去:“你不要聳人聽聞……”
他話剛說到一半,就被屋內呵呵說笑話的聲音打斷。他不免往裏探了探頭,正看見嚴子陵跟王頤夫妻兩個并坐在鏡子前,兩個人臉上笑嘻嘻的,頭發都還濕着,一看也是才來不久。
老熟人嘛,盧照自然也認得出來,她跟王頤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六小姐,好久不見,沒想到在這也能碰到。”
美發師給盧照指了個坐的地方,她一坐下,王頤就悄悄扯她的衣角:“你怎麽還管我叫六小姐?那我豈不是要尊稱你一聲盧小姐才行?”
王頤應該是有身孕了,是盧照都能看出來的顯懷。她不禁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正在跟郁秋原寒暄的嚴子陵,訝然道:“你們夫妻,怎麽有好消息也不往外說呀?你這,幾個月了?”
“快五個月了。”王頤不自在地抿了抿鬓發,“我們家總是一刻也不消停地鬧,怕這孩子福薄,禁不起折騰,我跟子陵就沒大肆宣揚。瞧我,跟你一個留過洋的人說這些,你該嫌我迷信了。”
嚴家的事,盧照隐約聽到過一些,那家裏如今是髒的臭的都有,難怪王頤總是百般謹慎。
盧照回握王頤的手,寬解道:“你如今一人吃兩人補,何苦再去想那些不相幹的事?”
“那些閑事,你當我願意管?”王頤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肚皮,嘆氣道:“五妹的事,你沒聽說?”
說到嚴伊文,盧照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上個星期天,我跟她通過電話,倒沒聽她提過哪處不好……”
王頤只是搖頭:“前些日子,家裏替她張羅了一門親。更難得的是,這兩個年輕人約見過幾回,彼此還算合得來,私底下我問伊文怎麽樣,她也是點了頭的。眼看着就要成了的事,偏二嫂出來搗亂。她那個性子,我想全南京應當都有所耳聞,她恨着我們這個家。莫名其妙地,她把五妹的男朋友勾到了自己床上……她,她分明就是在報複我們……總之,是很腌臜的事。”
王六小姐後面再說什麽,盧照就沒心思往下聽了。她從前只知道嚴家是一個舊家庭,但她從沒想過竟會是這樣的陳舊腐朽。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為沒有嫁給嚴子陵而感到慶幸,還是為嚴伊文、王頤的種種遭遇而感到悲哀。
又或者,這根本就不僅是女人的悲哀。
這麽一會兒功夫,嚴子陵已經剪好了頭發,他穩步朝王頤走去,又附耳說些什麽。盧照看着他們夫妻如膠似漆的模樣,內心卻毫無波動,嚴家,真的容得下這一對恩愛夫妻麽?
王頤因為懷孕沒辦法久坐,所以他們夫妻離開理發館要早一些。等外人都走了,秋原才探過頭來問盧照:“四少爺說明年要請我們喝喜酒。”
盧照覺得很疑惑:“誰的喜酒?”
“嚴家三少爺跟沈家三小姐,說是要訂婚了,就在明年初春。”
沈錦如也要結婚了。
她要嫁給南京城有名的纨绔,嚴子钰。
人這東西,有時候真是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