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痕
37.月痕
烏衣巷這邊,郁秋原好一段日子不來了。他銀行的事情不少,地産生意更忙,等閑脫不開身。再說了,只要錢給夠,郁家這邊日子得過,見不見面的,也就那樣。
因此,秋原一進郁家的客室,正撞上一群女人哭天抹淚,他也不知道說個什麽好。幾個年輕女孩,不過桃家三姊妹,秋原早前就見過,此時不過互相點個頭,就算打過招呼。
見屋內沒有主事的人,郁秋原便問他弟媳:“冬原呢,還在外面沒回來?”
這話是對着桃玉娘說的,她總歸是有點畏懼秋原,趕忙立直身子道:“太太聽說姐姐們出事,怄得直吐血,冬原送她瞧病去了,只怕還要勞您稍候。”
說完,又忙着給郁秋原上茶,又喊她兩個姐姐金娘、玉娘下去幫煮一碗糖湯雞蛋端來。
金娘、銀娘一向少教,玉娘越是叫她們離得遠遠地,她們越是往郁秋原身邊湊。姐妹倆手挽手,挨着沙發邊兒坐了,扭捏作态地,各捧了一杯牛奶、一碟酥油餅放到郁秋原眼前。
嘴裏倒客氣,還勸:“難得來一回,就不肯吃喝麽?”
秋原委實不耐煩應付她們,“嚯”一下站起來,對桃玉娘說話也難免犯沖:“藥房的電話是多少,我親自打過去問。”說着,就往郁家裝電話的地方走。
玉娘為人尚算警醒,見郁秋原隐隐有發怒的征兆,也顧不得體面,拉起她兩個姐姐的手就往外攆。
金娘、銀娘還欲纏鬥,玉娘便快人一步拿話堵她們的嘴:“都老實點,別叫我說出好聽的來。”
金娘、銀娘兩姊妹也不知是投鼠忌器,還是做賊心虛,往房裏一躲,也就不敢像将才那樣搔首弄姿了。
等把姐姐們安置妥當,桃玉娘又進屋來給秋原賠不是,好話說了一籮筐。秋原犯不着跟她過不去,只叫她別多想,又獨自在郁家的客室裏如坐針氈了好久。
差不多天要亮了,郁冬原才背着郁太太回家。
郁家兄弟倆對質半晚上,兩個姐姐具體是怎麽死的,卻終究未有定論。
郁秋原深更半夜趕過來,郁冬原也只有一句話講給他,說郁清梅和郁清蘭原來做過皮肉生意,這些事不知怎地傳到外面去了,街坊四鄰沒少背後議論,郁家兩姐妹受不住流言,以至于投河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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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說去,他還是只攤着手問郁秋原要錢,一家子死人活人,錢這東西,确是從來也沒趁手過的。
除了要錢,郁冬原也不知道還能跟郁秋原推心置腹地談什麽。如果一個人徹底過上了煊赫顯耀的日子,他還能感同身受窮人的難處麽?他不能的,在這一點上,郁冬原看得很清。他再不會像初見時那樣指望親生大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兩個姐姐賣過身,肚裏懷着不知哪個嫖客的小孩,郁太太和郁冬原原本想叫她們去醫院打掉,期望以後還能再嫁到好人家。可流言紛紛,衆口铄金,誰又抵得住呢?人們面對這世間浮泛的悲哀時,總是充滿同情,可當他們真正看到一個具象的可憐的人或者物,他們只會說,髒東西,離我遠點。
郁家兩姐妹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這樣的髒東西。她們死了,把所有的肮髒一并帶走,外頭那群說三道四的人不免感到大快人心。不光這樣,就連郁冬原也跟着長舒一口氣——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罵了。
一個家庭,竟然淪落到要靠女人賣身吃飯,這對一個男人來說,絕不會是光彩。但好在,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這麽講話了。
郁冬原感到一絲凄苦的喜悅。
他不敢叫郁秋原知道真相,他大哥是那樣一個被金錢澆灌出來的正派人物,路見不平,無非就是大談特談正義和良知。這些話說起來雖是格外地振聾發聩,可對一個窮得不剩一點尊嚴的家庭來說,卻是最沒用的高談闊論。
郁冬原如今滿心滿眼,只看得見錢。來南京這幾個月,見天地求人,為了吃上一碗飯,求爺爺告奶奶地,卻怎麽也找不到一份正經事做。他算是看清了,如今這世道,除了錢還有點用以外,其餘東西,一概不通。
所以那天,郁秋原又無可避免地從賬上撥了很大一筆款出來。這筆錢,不能算是天文數字,卻也遠超一個普通人家的收支狀況。郁冬原不講道理地開口要,秋原想到家裏還得治喪,心裏盡管諸多疑問,最後還是拿了出來。
可事後,秋原怎麽都覺得不痛快。他在心裏算了一筆賬,把郁家問他要的錢從頭到尾理了一通,不免覺得有些心驚。郁冬原近來,未免越來越索求無度了,五千元,他要那麽多錢做甚?
郁秋原這個人,他這段日子的進項,嚴格說來,是很多的。地産那東西,現如今是誰碰誰發財,再加上盧家從來也不缺姑爺那一份開銷,盧照還時不時變着法地往丈夫戶頭上劃拉錢款,就這樣,偶有幾月,但凡秋原在外多一二分應酬,銀錢上就不免捉襟見肘。說到底,還不是郁家那面獅子大開口的緣故?
郁家那群人,他們怎麽好意思這樣要錢的?郁秋原越想越覺得憤慨。
郁家的人之于郁秋原,或許還沒有盧家的傭人親近、熟悉,在秋原心裏,他大概從來也沒把那些人當個什麽。他還肯出錢供養那一大家子,無非面不過情,害怕受人非議。他唯恐自己太過冷酷,又好像沒擔當似的,盧照或許會看不起他。
無論如何,一個男人,該有的擔當還是不能少的。尤其好事善事主動黏上身來的時刻,一個男人總要額外努力地去行善積德,才不至于被人恥笑。而所謂的父母兄弟,說句誅心的,誰又當回事了?
那天清晨,郁秋原從他母親、弟弟住的屋子裏走出來,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心裏難過至極。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撕開了,太難堪,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回到家裏,盧照也起了個大早。周以珍久不在家,她寶貝了一個秋天的蕙蘭卻花姿搖曳,盧照閑着沒事也會幫忙澆水捉蟲。秋原到家的時候,就看見她正彎着腰翻看花葉。
“媽這一向還好麽?從她搬出去,倒像是把我們忘了,連個電話也不撥過來。”
盧照直起腰,攏了攏鬓邊的頭發才說:“你管她呢,好容易彼此清靜兩天。”
秋原靠在沙發上,偏頭一笑,又什麽都不說了。他提起丈母娘,實屬沒話找話,也有點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總之,只要開口不說郁家的事,就好。
默了一會兒,盧照才挨着丈夫坐下,又問:“那邊的事,弄清楚了麽?凡有用我的地方,倒不用客氣,說來,那畢竟是你的親眷。我無意刻薄他們。”
她越是溫煦,郁秋原越自覺不堪。他自己都不願相認的人,她卻開誠布公地說,那是他的親眷。事實上,那一家子貪得無厭,又算哪門子的親眷?
“我沒滋沒味地養着那些人,有時候真覺得無聊透頂。地産這一行,說好聽點是趁勢而為,說難聽點,也不比那些投機倒把的人好到哪裏去。阿照,我實話同你講,這幾個月從我手底下過的,不光有地,有錢,沒準兒也有人命。現如今這世道,多少人流離失所,我卻把一塊又一塊的地買進賣出……這其中,也許不知什麽時候就有人被我害得家破人亡,哪怕這并非我的本意。”
盧照看着丈夫的後背,不費什麽力氣,就聽懂了他的心事。她繼續溫聲道:“他們又問你要錢了麽?要多少,很多?多到你承受不起?”
秋原終于回過頭來看向妻子,點點頭,說:“對,他們要很多。并且我能預感到,他們會越要越多。盧照,如果我說,我不甘心被這樣訛詐,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沒有氣度的人?”
盧照只是搖頭嘆息:“你在犯什麽傻?肯定會有這樣一天的阿,人心不足蛇吞象,對于郁家那些人來說,你毫無疑問是救命稻草。人在絕境之中,為了求生,必定無所不用其極。從郁家人出現在你面前的那一天,你就應該想到,這一輩子,他們是賴定你了。誰讓你富庶又慷慨,甘心情願救人于危難之中呢?”
這些事情,郁秋原未必沒在心裏琢磨過,只是剛開始,他不願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再怎麽說,他是郁太太生的,郁冬原更跟他同宗共祖,看輕郁家來的人,跟看輕郁秋原自己又有什麽兩樣?人窮志短,從那家裏走出來的人,都随着這樣的根。
長久地,秋原沒有再開口,反而負氣似地将太太抱進懷裏。
盧照被緊緊抱着,她大概能體會到郁秋原在氣憤什麽,又苦口婆心地勸他:“我們在一起這許多日子,你跟我,還需要妄自菲薄麽?你的出身,你的性情,你的為人……凡此種種,難道我會不清楚?你如今擺出這一張臭臉,預備給誰看?”
郁秋原抱得更緊些,低喃道:“盧照,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我很想成為嚴子陵那樣的人。一個氣魄十足的男人,才足夠配你。而我,我總是多有不足……方方面面,多有不足……”
盧照忍到這時候,終于聽不下去,她擡手捂了丈夫的嘴,戲谑道:“是是是,你誰也比不上。可是郁秋原,你有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沒有的優點。”
秋原又有些不信,又有些好奇地接話:“什麽優點?”
“你運氣好啊。天底下的男人數以萬計,目前來說,就你一個人有福氣娶我。而你無比豔羨的那些人,他們大概永遠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不知我這樣講,你明不明白?”
到最後,郁秋原自己也笑了。他的确很走運,盧照畢竟是一個有智慧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