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月散
42.月散
曹淑敏說起話來七嘴八舌一樣,盧照根本招架不住。
布兜裏那一把子零錢,被她們婆媳兩個連番地推來阻去,最後還是落到了地上,瞧着怪不體面的。
郁太太到底心疼錢,趕忙彎下腰去撿那幾塊散落的銀圓,盧照不忍心看上了年紀的人遭罪,也急忙忙地低頭幫她婆婆拾掇。
“郁秋原,他其實不缺這個,您還是自個兒收好罷。拿回家去,或是貼補家用,或是積起來以防萬一……要是不夠,我回頭去行裏簽了支票,再給您送過去。”
這話客氣歸客氣,可聽在曹淑敏耳朵裏,卻怎麽都不是滋味。她這一趟過來,無外乎探探親生兒子的病,順便再瞧一眼素未謀面的兒媳婦,她也知道高門難進,她還不是為了要錢才這般腿腳殷勤的。
“原我說拿錢買了東西過來,冬原跟玉娘都攔我,說如今這世道,幾塊錢頂不了事。我又想自己做些吃的,燒餅烙好了,牛肉餡的,各個皮薄肉厚,冬原也不許我帶出門。他說他哥哥如今已不愛吃燒餅了,我一點沒聽說……可是,可是盧小姐,阿照……他總是從我肚子裏爬出去的,我這裏,多少有一份心意,是要替他留住的。你行行好,把這錢收下,我良心上只怕還要好受些。”
同樣都是母親,同樣喜歡在兒女跟前聒絮,曹淑敏跟周以珍卻完全兩樣。盧照第一次那樣近地看清窮苦之人所帶攜的滄桑,低眉臊眼,雙唇緊閉,顫抖着擦眼淚的手,瘦削得近乎一把枯草。
或許,任憑曹淑敏這個人本身再怎麽不濟事,再怎麽微不足道,她身為母親的情感,還是很誠摯的。
盧照不免為自己剛剛輕慢了別人無辜的母親而感到後悔。
她不好意思再一口回絕一位母親的好意,就鄭重其事地收下那幾塊散錢,又說:“難為您想着,我會同秋原講清楚的。”
曹淑敏連連擺手,表示不要:“別跟他說。我是說,從今以後,我們就不給你還有秋原添麻煩了。”
這話聽着怪怪的,盧照反問道:“這話從哪說起呢?您自己也說了,秋原畢竟是您生下的,我無意在這些小事上悭吝……”
“我們,預備回北平去啦。”曹淑敏嘆息道,“他們爸爸埋在那裏,這些年我們總東奔西顧地逃難,也不知老頭子的墳成個甚樣了,沒準兒連土坯都被人掏得一幹二淨……我跟冬原夫妻兩個商量過後,還是決定回去瞧瞧,就當是走親戚。”
郁家的事,盧照根本無權置喙。郁太太把回北平這件事描述得很輕巧,可依如今的世風人情,無錢之人寸步難行,盧照不至于天真到相信她婆婆的胡話。
“好歹等過了這一兩年再說呢?這一些日子,外頭正是方寸大亂,南京都不一定安穩,此番北上,難保無虞。我想起來,秋原先前不是還說玉娘有身孕了麽?就為了小孩子,您也應當忍一忍。”
Advertisement
曹淑敏真的要走,根本聽不進媳婦的話,她幾個快步下了樓,只在樓梯轉角處對盧照點了頭,說:“這些日子,多謝你們。”
盧照知道,這一聲多謝,主要還是對郁秋原講的,他畢竟不久前還為一份不相幹的家拼過命。無論如何,騰挪地産賺來的那些錢,盧照确是一分也沒沾過的。
外間所謂父母骨血,人間至親,可真要往細裏追究,亦不過我報你一恩,你還我一恩,天下親族,不外如是。
盧照寂寂然走回病房,幾經思索過後,還是将郁太太的話,一五一十轉述給了秋原聽。
父母兄弟這一撥人,近了遠,遠了又近,秋原早已将這一份俗世羁絆看透。郁太太發願要回北平,他也無心挽留,只平淡道:“等到了他們北上的日子,我親去送送罷,好歹相識一場。”
秋原這一場病,前前後後将養了得有三個多月,中間發生了許多事。
沈錦如跟嚴子钰的婚禮辦得很隆重,盧照親去吃的喜酒。回來把婚禮上的種種排場講給郁秋原聽,他聽後不過一笑,說:“喪事喜辦,也算是一種傳習。”
錦如的婚禮剛過沒幾天,嚴子陵夫妻倆又替剛出生的小女兒操辦百日宴,也只有盧照出面道賀。小姑娘生得很白淨,盧照抱過之後,倒覺得合眼緣,又問取名沒有。
子陵原是疼這個孩子,又因為王頤生下她頗為不易,于是愈加喜愛。盧照問他女兒的名字,他總有一番說辭:“還沒定好呢。我想了許多,偏她母親說不好,我又沒有跟太太叫板的膽氣,只得作罷。”
王頤本坐在一旁織嬰兒穿的衣物,聽見丈夫的抱怨,就擡起頭來瞪他一眼,說:“你那都是些甚下三濫的名字?不是珠就是寶,要不就是貝,簡直俗不可耐。”
夫妻間發狠鬥嘴,外人決計不能當真,更不能摻和,不然就成了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騷。盧照也不問子陵先前給孩子取的甚樣名兒,她只輕輕捏了捏小姑娘的手,對她母親說:“好好選着就是了。這樣伶俐的女孩,還怕沒有好名字麽?”
王頤當時也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早有預備,她竟主動跟盧照開口,想請郁秋原幫着給孩子取個名。
盧照起初覺得這個提議有些荒謬:“你這是甚麽意思?郁秋原恐怕不是個給小孩起名的好手,我們自己都還無有兒女呢。”
“說句不怕你多心的,”王頤笑看向盧照,“郁先生,他終究出身貧苦些,若起了好名字,只怕小小孩兒也壓得住。阿照,就當我求你這一回。”
原是為着這麽一個巧宗。
王頤都把話說得那樣低聲下氣了,盧照拿她無法,只得順了她的心意。回家跟秋原把前因後果一提,他倒爽快,二話不說就應了下來。
盧照看他一副不作他想的樣子,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傻子”,又道:“人家就差明着說你是個窮光蛋了,你怎麽一點反應沒有?我那會子聽了六小姐的話,還暗暗氣悶,有心替你打抱不平呢。”
秋原那時已經忙着要給嚴子陵的女兒起個好聽又好記的名字,他病這些時日正是無聊,難得有個事情做,自然一刻也不耽擱就往書房去了。盧照攆在他屁溝後頭說話,他只回過頭來笑:“我承你的情,好不好?你也過來,我們一起想。”
“想甚麽?”
“想小孩子的名字呀。”
“小孩子是別人家的,又不是你的。”
“無妨,無妨。子陵跟他太太兩個能有今天這般開花結果也不容易,我一樣替他們開心。”
“那你自己呢?”
“我等你呀,我一直在等你。也許,以後某一天,我們也會像現在這樣着急忙慌地給自己的孩子起名,那一天或許很久才會到來,但一定是充滿快樂的一天。我想,為了那一種非凡的快樂,我願意等。”
他口中的那一天,也許很快就會成真,也許還要再延挨上許多未知的日子,盧照也不能确定。她只是輕柔地從背後抱住郁秋原,微笑着看他為別人生的小孩子盡心盡力。
秋原翻了半下午的書文典籍,到了也沒拿定一個适合小女孩用的名字。他那時候還得忌諱過分傷神,晚上吃過飯,他就停下思考,照常回屋找盧照說話。
孟夏良夜,恰逢月圓,人在其間,原本是沒有多少绮思的。盧照盡管有那一方面的想法,卻分外自制,她尚且顧忌丈夫的身體。秋原或許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時刻,無非有意無意地撩撥盧照幾下,并未過分,後者也就不往心裏去。
那天晚上也不知是怎了,從秋原把手搭在太太腰間那一刻起,一對年輕人就無所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盧照躺在大床裏側,秋原往她身上來的動作略微急切了些,不仔細壓到了她右鬓的頭發,她吃痛,便嘤咛道:“你稍往那邊靠一靠呀。”
憑良心講,秋原十分地迫不及待,但他還是耐着性子哄太太:“對不住,但你能把腿兒稍擡一擡麽?”
盧照扭了扭身子,不依他:“為什麽?以前不都這樣嗎?”
明明弄了這麽多回,可她好像還不是很精于此道。秋原只得忍回一口氣,又朝那處伸出手,一面細細撥弄,一面安撫道:“那你再等等我,還不是很夠。”
盧照終于反應過來他在說甚麽,捂了臉問:“還不行麽?未必我吃不住的……”
值此人月兩圓之時,秋原哪還聽得挑逗,當即就含了盧照的下唇,氣惱道:“你不要拿我當聖人看,我斷沒有那樣高明的忍性。”
盧照伸手勾住丈夫的脖頸,一味只是笑。
他們又鬧到很晚才睡。
第二天一起來,秋原就說自己已經替子陵他們的女兒想了個好名字。
盧照将信将疑,問他取的甚。
他說:“先就叫荦荦好不好?司馬貞在《史記索隐》裏講,荦荦,大事分明也;韓愈誇贊同僚,也說惟閣下心事荦荦,與俗輩不同。相貌分明,為人清絕,不流于俗,這不正是我們這一輩人所期盼的麽。”
寓意倒是極好,盧照心裏已認可了大半,但還是說:“等我報給六小姐她們斟酌。她們要也說好,那便是好,要說不好,就還得再勞駕你一回。”
郁秋原嬉皮笑臉地回:“願為太太效犬馬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