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岑
31.月岑
星期天還是沒有事可做,盧照夫妻兩個起來得也晚。
在家迂緩了半日,吃過午飯,秋原回身到衣帽間随手抽了一條圍巾就準備出門,手扶在門把上叮囑太太:“晚飯別等我,我在外面吃了回來。”
盧照戴着眼鏡,半躺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捧着文稿看,接話倒快:“不回來正好,我一個人偷摸吃好的。前些日子媽不是叫人從家裏送了幾只鮑魚來,我請陶媽煮上,湯也不給你剩!”
秋原聽了這話,又折返回來,順手用圍巾捆住盧照的腰,夫妻倆嘻嘻哈哈鬧了一陣。
盧照在家裏的模樣是很随意的,珍珠襯裙歪歪斜斜挂在身上,沒罩長袍,鬈發散在兩鬓,跳跳噠噠地,一下下掃弄着郁秋原的臉。
他忍不住捉了太太的手腕,将人抵在沙發上,語氣像一個要點心吃的小孩:“那你等我回來。”
文稿散了一地,盧照趕忙彎腰去拾,半羞半惱道:“有事情就快去辦,不要在我面前礙眼!”
秋原知道她近來總琢磨機關裏的門道,嘴上不說,心底肯定還是煩悶的,就跟着斂了笑容,一本正經道:“我瞧你這一碗衙門飯,還很不好吃呢。交通部亂成一鍋粥,我們銀行都能聽見一些風聲,歸根結底,還是群龍無首的緣故。”
交通銀行是一家出了名的官辦銀行,幾個常務董事都在政府兼任要職,秋原能聽說一些官場上的事情,盧照不覺奇怪。她只是微微有些意外,怎麽現在這群當官的争權奪勢都沒個避諱了麽?
一般來說,官老爺們總不會喜歡在人前出風頭,他們管這叫“不安分”,不安分的官,是做不長的。交通部出奇的滿城風雨,怎麽看都不吉利,盧照不免有些焦心。
她不鹹不淡地看了秋原一眼,默默地,把氣怪到他身上。
秋原沒發覺有異,掏出手表來看了看,眨眼的功夫,就三點鐘了。
“我得走了,不然耽誤事。”
盧照虛點兩下頭:“你自去就是。聽說烏衣巷有好吃的核桃糖,上海那邊傳過來的新口味,你回來的時候帶上兩包,我試試新鮮。”
秋原一面蹬皮鞋一面笑:“這時候你又不怕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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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嘁嘁兩聲,秋原已經把門帶上,出去了。她情知丈夫是去看望親生母親,心裏或多或少還是有一些感觸。
郁秋原不再跟以前一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了,莫名地,命運把從他手裏搶走的一切,又毫發無傷地還給了他。這中間,最受傷害的其實是盧照。在今天以前,郁秋原只有她這一個愛人,以後,或許就不會了……他還有自己的親人要愛。
人的情感,本質還是自私。
盧照又從露臺上探出頭,秋原還在家門口的草坪上站着,等黃包車過來接。北風一吹,她冷得聲音打顫:“郁秋原!你早點回來阿……”
秋原對這句話報以微笑,不停地朝內揮手:“進去把大衣穿上,赤手裸腳,你往外跑什麽?”
盧照又難為情地笑了。她覺得,自己真是被郁秋原害得有點疑神疑鬼。
烏衣巷那兩間屋子倒沒有秋原預想的那樣豪奢,不過鬧中取靜,一棟兩丈進深的瓦房,居中糊了一面帶月亮門的土牆,隔開南北各兩間屋。東家從靠北的正大門進出,房客則在後牆引通一扇小門,就算自立門戶。
郁家在九號,秋原順着巷子一路找過來,到地方就敲門。
來應門的是一位瘦削的年輕小姐,蘇北口音,說話細聲細氣:“您找誰?”
秋原猜想郁冬原不至于闊綽到往家裏請傭人,眼前這位大姊,估摸着就是桃家三姐妹中的一個。郁冬原的太太正姓桃。
“郁冬原在家麽?我是,他大哥……”
桃玉娘立時反應過來,嗓音掐得又尖又長:“媽,有客人來!”
秋原聽她說話,就認出她是郁冬原的太太。
說着,玉娘就把秋原請了進去。
郁冬原不在家,說是出去謀事了。桃玉娘因為沒見過郁秋原,不過象征性地幫着倒了一杯客茶,就着意把人往郁太太的屋裏領:“請慢用。媽在後頭小屋裏,要去瞧瞧嗎?”
秋原跟弟媳獨處也覺着不大自在,正準備起身去看望郁太太,又有兩個莺聲燕語的年輕姑娘手挽手進來。
兩個人笑嘻嘻地,只等看見客座上的郁秋原,才稍稍正了神色,轉過臉問玉娘:“三妹妹……這是,哪位?”
桃玉娘趕忙把兩個姐姐往外帶:“你們先到院裏坐坐,過會兒再進來。”
金娘、銀娘都是在秦淮河邊拉過琴、唱過曲的人,一雙眼睛再毒不過,她們倆看郁秋原通身矜貴,還以為是玉娘在外認的客人,姐妹倆當場就有些不高興。
“三妹可真是的,有好大家分嘛。偷雞摸狗地,沒得叫人惡心。娼有娼道,匪有匪道,難道誰就天生下賤,搶着要伺候人不成……”
桃玉娘的臉紅得像被生鐵炮烙過一樣,只拿旗袍袖口狠狠剮蹭兩個姐姐的腰,示意她們住口。
金娘、銀娘向來掐尖,玉娘越是攔着不讓說,她們那張嘴越是不饒人,髒的臭的混往外倒,簡直不堪入耳。
“要說阿,如今的日子也好過了,連我們這些為奴為婢慣了的都知道靜下心來享兩天福,怎麽三妹就那樣按捺不住,這倒真應了外人說我們那句話——偷漢偷漢,穿衣吃飯!”
盡是些粗俗不堪的話,秋原聽得眉頭緊皺,欲替弟媳說兩句公道話,又念及到底第一次到人家家裏來,不好反客為主。只得別開眼,不去看這幾個女人拉拉扯扯,說了句“勞煩二弟妹領我去看看太太”,就自顧自甩袖子進裏屋去了。
郁家因為人多,兩間大屋住不開,便在屋內又加了幾塊木板,劃拉出好幾間小屋。郁太太病中好靜,住在最深幽陰暗的一間房。
郁秋原剛走到門口,就聽郁太太低聲喚人:“玉娘?玉娘?”這麽喊了一會兒沒人應,她又改喚:“冬原?冬原?”
母親這一類人物,郁秋原多年不曾靠近,已近乎淡忘。此刻站在郁太太的病房前,他身上卻仍保有一種遲鈍又遼遠的痛感。
這點子痛,并非出自孺慕情深,抑或骨肉團圓,僅僅只是痛,用以證明活着而非死去的一種人的感知。
在盧家這些年,郁秋原從不拿自己當人看,沒這個必要,他寧願自己是一件不知喜怒哀樂的貨物。盧維岳買了他,就有權支配他,盧家需要他怎樣,他就怎樣,浮萍一道,無可置喙。
任人擺布的日子過久了,郁秋原這個人,本質上是很麻木的。他遇事優柔,屈從命運,他把所有的愛,把所有能稱之為人的性靈都灌注到盧照身上,如果有一天,盧照不讓他繼續愛了,他就會毫無征兆地死去。
精神之愛一旦枯竭,人也将不複存在。
他總說,盧照,除了愛你,我找不到別的事可做。這是真的,郁秋原,他單純只是命運的傀儡,大部分時間,大部分事情,無能為力,活着跟死去,沒什麽兩樣。
這就是他,一個除了愛太太,毫無他用的男人。
郁秋原站在親生母親的房門口,想起自己被生下來,被養到四五歲,被賣掉,再被迫與所謂的親人重逢,凡此種種,皆由命定……一陣默然之後,秋原最終也沒有走到郁太太跟前,以兒子的身份問候她。
沒有意義。他們的母子之情,早被人拿錢買斷了,再想補續,談何容易?此時見面,大不了一場痛哭,而後就還是各過各的,何苦呢。
至于愛,或許有,或許沒有,誰稀罕要這東西。
這時,郁太太又嚷着要喝水,玉娘捧了茶碗進來,看見郁秋原站在門口不動,直吓一跳:“怎麽不進去哩?想是病氣太重,驚到您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郁太太這病,已經比先前好很多了,來探病的人不至于大驚小怪才對。
秋原搖頭,把路讓出來:“太太好生保養着,我就不進去了。”說完轉身就走。
從裏屋出來,還是桃玉娘送秋原到後門。她照舊通紅一張臉,臊得頭也不擡,說:“慢走,有空再來。”
“麻煩轉告一下冬原,就說我來過了。”郁秋原跨出門檻,回身跟弟媳說話,“有勞,請回罷,我這就走了。”
玉娘大概是知道郁家如今正用郁秋原的錢,她有一點害怕得罪人似的,抿嘴道:“還請您別見怪,姐姐們說話,一向有口無心。都是太窮了的緣故……”
秋原沒讓她說完,擺手道:“你進去罷,再會。”
玉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到底把門掩上了。
從烏衣巷回小公館,秋原本叫了一部汽車,中途想起來忘記給盧照買核桃糖,又叫車夫往回開了一段。來來回回地折騰,到家的時候也不過六點鐘,小公館裏還沒上菜。
盧照不意丈夫回來得這樣早,仰躺在沙發上,一面吃糖一面打聽:“那家裏如今能吃上飯麽?你這麽早就回來了,郁太太也不留你?”
秋原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如實招來,末了,總結道:“我覺得,我就像一碗夾生飯,除了你,跟誰都不親近。這麽說好像又有點忘恩負義,郁太太,她畢竟生了我……但的确,漠漠的,我的心也不知跑哪裏去了。”
“不怪你。”盧照又往嘴裏喂了一粒糖塊,“真要追究,始作俑者還是我爸爸。他要是生出一個兒子來,你,我,你家,我家,不就什麽事都沒有?”
秋原仿着盧照的樣子吃糖,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說:“爸爸要是生出兒子來,你肯定會輕松許多。可我的命,還是那樣,一旦家裏揭不開鍋,郁太太夫妻倆還是會把我換成錢,只不過,換了買主。那樣的話,我就碰不到你了,想想真不值。”
“盧照,我從沒有埋怨我的命運,哪怕它把我這個人顯得是那樣渺小。我能遇見你,就是命運對我最大的仁慈。人生就是這樣的,一面得,一面失,衆生皆然,又何怨乎。”
“嗳唷,真不得了,咱們家出了個哲學家。”盧照笑眯眯地蓋上糖罐,“快開飯,快開飯,我怕把哲學家餓壞了。”
吃過晚飯,自然是愉快的休息時間。夜來下了一陣小雨,天氣似乎更涼了二分,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穿皮袍子才行。
盧照今年夏天做了一件這樣的衣裳,姑且算未雨綢缪,不過一直沒上過身,她就有些記不清放在哪個地方了。跑下樓問小月,小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盧照就有些不服氣,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那件衣裳。
找了大概一個多鐘頭,秋原洗了澡出來,看見卧房被翻得像土匪來過一樣,一套西番蓮衣櫥大開着,四季衣裳被扔得滿到處都是。
盧照嘴裏念念有詞,又把秋原拉到水銀鏡子前,質問道:“夏天我在這裏試穿的那件櫻花紫毛大衣,你記得我最後擱哪了麽?”
秋原聽到這話,簡直想笑:“我的好太太,你一個夏天要在這裏試多少衣裳?除去夏天,還有春天,秋天,冬天,簡直數不勝數,我哪記得到那麽清楚?你太擡舉我了。”
盧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去一堆衣裳裏刨了刨,無果,恨聲道:“真氣人!”
秋原這會兒已經知趣很多,一把攬過太太的腰,将人壓在層層疊疊的衣物堆裏,邊親邊說:“別找了,我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