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月落
32.月落
一個很普通的晨間,盧太太從海陵撥了電話過來,七拐八繞地,還是問到了盧照有沒有懷小孩這事上。
盧照因為一會還要去機關做事,對她母親的敷衍就沒那麽較真,誰知被盧太太聽出來了,她又改口說自己孤孤單單住在別墅裏,心裏一點也不痛快。
盧照因為擔心母親真出什麽事,只好許諾這周星期天回一趟海陵,順道把盧太太接到南京來住。
這樣,盧太太那頭方止住哭聲,在親生女兒面前,她莫名又有些膽怯,就提要求也是小心翼翼地:“阿照……那你別忘了。”
盧照想到她母親這些年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心一軟,又把聽筒從耳上放下,轉過身去問還在餐桌上吃早飯的秋原:“銀行這些天可以請到假麽?媽想過來跟我們一起住……”
秋原倒是一下就聽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估摸着是丈母娘一個人在海陵過不下去,想要搬到南京來。
其實盧太太這個人,他本是沒意見的。只不過交通銀行這幾天也因為改組增資鬧得不可開交,像秋原他們這樣的普通辦事員,突然就跟幾個董事一樣責任重大了。這時候提請假,上面未必肯批複。
思索間,盧照已經把電話挂了,又走到秋原身前,把他西服上下幾個兜翻了個遍,生氣道:“快還給我。”
她在找晨起時被郁秋原搶過去的半只珍珠耳環。
秋原微笑着幫太太把耳環戴上,又說:“我盡量試着跟唐先生提一提,星期六上午我就不去上班,這樣剛好星期五晚上去海陵,星期六就能把媽接過來。”
唐先生正是秋原的主管上峰。銀行一般星期六只營業半天,他此番說辭,已經是這件事最好的處理辦法。
小月遞了皮包過來,盧照拿上就準備走,交通部那邊最近的确脫不開身,暗潮洶湧地,不知什麽時候就出大事了。
這時候只好答應秋原,道:“你也別強來,實在不行,就叫媽等兩天。”
秋原就笑:“我哪來的本事強迫上峰?不過是盡力而為罷了。”
他這個星期天原來約了掮客到鄉下去看地皮,好議價做收購的,被盧太太這麽一打岔,不免又要泡湯。盧照想起來自己先生要做什麽事總是絆手絆腳,就面露難色,跟着又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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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反而習慣了坎坷似的,還是淡笑着催促道:“快出門罷,否則要遲到了。”
盧照坐家裏的汽車趕到交通部。循例簽完到,機關裏的動亂就開始了。唱戲的角兒還是那幾個,只不過換了主次高低。
簡單點說,姚謙被查了。連帶着,次長何正誼也遭到檢舉揭發,一夕之間,整個交通部翻天覆地,新來的馮部長大權獨攬,風光無兩。
盧照尚且沒有完全攪和進這些政治風雲裏,所以官員們是如何互相傾軋的,她并不完全知情。
她只知道何正誼跟姚謙這一派人的罪名很重——寧粵分裂、一國兩府的殘黨餘孽,聚斂錢財,溺職渎職,陷害同志,結黨營私。
總之,何正誼跟姚謙兩個人的仕途,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姚謙當天上午被褫職查辦,往外走的時候經過盧照身邊,還意味深長地敲了敲她的寫字臺,悄聲道:“真不賴阿,盧小姐,卸磨殺驢這一招,可叫你耍明白了。如果我沒猜錯,躲在背後告黑狀的那個人,是你罷?往日也不見你跟姓馮的走得有多近,怎麽就心甘情願替他辦事?你既然都肯幫他的忙,當初我苦口婆心地求你,你又何苦裝出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來吓人?”
“告黑狀也得有的告不是?你說呢,姚秘書長。再說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盧照擡起頭來,輕笑道。
姚謙見多了宦海沉浮,也不把這一回的失利當回事,連聲音都是懶洋洋的:“我的鞋濕了,別人的鞋也未必幹到哪去,天下烏鴉一般黑,誰又比誰清白……就是你盧小姐,自以為站在岸上,殊不知,大風大浪卷的就是你這種人,還是善自珍重的好。”
他說完就走,徒留盧照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
從某種意義上說,姚謙的話并沒有錯,交通部就是一個人人背負不堪的地方,不只交通部,整個黨國都是。蔣家天下陳家黨,宋家姐妹孔家財,不管下面的人怎樣滕薛争長,說白了,就還是那幾路名流人士互相看不慣,藏在陰詭處攪弄風雲。
似姚謙、何正誼之流,鬥完這個鬥那個,看着是為了一己私利,實則不過亂世犬馬,任人驅使罷了。這一黨絞殺那一黨,此一派打壓彼一派,山頭林立,各自為王,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皆如此。
戰争、疾病、霍亂、內鬥……這些對于普通人來說不可承受的災殃,卻成了投機者橫征暴斂的絕佳機會,所謂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真一點不錯。
至于盧照,她又好到哪裏去了?嘴上說着獨善其身,實際從她一腳踏進官場的那一刻起,就無可避免地卷入了名利紛争之中。
她起先被姚謙引薦,落在外人眼裏,她順理就是何正誼那一派的人,哪怕她那時候還什麽都沒做。
後來,她拒絕與姚謙為伍,這一舉動又無異于背叛。姚謙辛辛苦苦培植黨羽,不是為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他勢必要把盧照擠兌走,然後接着尋覓下一位得力幹将。
而正因為這一份擠兌給盧照的工作增添了困苦,她暫且又還不想坐以待斃,只要稍作反擊,屬于她和姚謙兩個人的争鬥就開啓了。
小範圍的鬥,鬥不出大名堂來,于是他們各自找好靠山,聯絡好下屬,接着鬥,直至決出勝負。由此,這一場小打小鬧逐漸羅織成與一派、一黨甚至一國利益相關的巨型政治風暴。
幾個月過去,盧照終于抓住了姚謙的命門,她生平第一次憑借淳樸的政治悟性鬥垮了一位在官場上八面玲珑的人物,這應當稱得上一個壯舉,但她卻并不感到開心。只是心有凄涼,滿地的凄涼,雞鹜争食致使家國不幸的凄涼。
眼前的一切,都離盧照心目中的中華民國太遠,太遠……對外綏靖,對內優容,這簡直不能稱作一個國家!
那天下值後,她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同一天,秋原也不知被什麽事絆住了,到家的時候将近十點鐘,臉色更是少有的陰沉。
盧照以為他是工作沒做好,挨上峰罵了,一進門就調侃他:“喂,你自己辦事不力,又擺出這一副樣子給誰看?”
秋原脫了衣帽,轉過身道:“交通部的事,我聽說了,我們行裏近來也是這樣風風火火的……盧照,我有時候真擔心,我們這個國家,怕是要完了。”
盧照幫他理了理衣領,而後就靠到他懷裏,輕聲問:“你聽到了什麽風聲?”
“具體情形,尚且未公開,只聽說原來的銀行董事長被逼得下野還鄉,這些人事改動倒算了,不過是上面人擅權專權的把戲。更駭人的是,中央還預備進一步發行公債,你細想想,如今這個世道,普通民衆能有多少錢借出來?外頭的生活程度高成什麽樣,我不信那幾位要員心裏沒數。他們從老百姓手裏把真金白銀要了去,這不是催人命麽?”
盧照很久都沒說話,這一切,她大概是能想到的。錢權不分家,官場上如火如荼地鬥,銀行商界肯定也不會消停到哪去,這就是現如今的中國,走到哪裏,都是逃不開的一團污穢。
秋原自己連珠炮似的說了幾句憤慨之語,慢慢地,也就安靜下來。時局,世情,這些東西非一己之力可改,常言道亂世出英雄,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不是英雄,都只能在等待英雄降世中平白将光陰虛耗。
盧照和郁秋原也不能例外。
偶爾地,他們也會因為自己不能成為英雄而感到遺憾。盧照說:“真不知道,還有誰能收拾我們國家這個爛攤子。”
秋原便答:“會有這樣的人的,一定會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又十分地躊躇滿志了。
盧照不禁為他這種前後不一的态度感到好笑,又問:“你這人到底怎麽回事?一會兒失望透頂,一會兒又充滿希望,就不能像我這樣,态度堅決一點麽?”
“算了算了,國家大事,什麽時候輪到我郁秋原說話了?”他把太太打橫往樓上抱,言語間已經輕松很多,“我的好太太,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從小到大,我只對你這一門事堅決過。餘下的事情,我都矛盾着糾葛着,未有定論。”
都是些油腔滑調的奉承話,盧照再不慣聽,真入耳了,心裏也是甜滋滋的。郁秋原這個人就是這樣,嘴巴上一向厲害,不管是蜜語甜言還是刻薄話,都一說一個準兒。跟這樣的人過日子,亦無需計較太多,他愛耍嘴皮功夫就讓他耍去,反正也妨礙不了誰。
郁秋原把太太抱進卧室,兩個人關上門就開始收拾小提箱。
交通銀行雖然內鬥搞得熱火朝天,但秋原的請假申請,唐先生還是手下留情,通過了的。于是乎,秋原下午就托人買了今晚的夜車票,準備動身回海陵接丈母娘過來團聚。
真要說起來,盧照夫妻兩個從結婚就形影不離,猛一下叫他們倆東一處、西一處,哪怕只有兩個晚上,彼此心裏似乎都還攢着一點離愁別緒。
盧照還好一點,她什麽事都藏着掖着,不愛把男女之間的膩歪放到臺面上來說。反而是秋原感到一種難言的凄恻,他大概是想到以後要是做起地産生意來,可能許多時候都要在外面跑,再想像這樣跟盧照時刻厮守,興許就有些難了。
有情人間若聚少離多,對彼此的依戀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
秋原從身後貼上來,盧照吓得把手裏的絨線背心落到了地上,吵嚷道:“別擾我。雖說只回去一兩天,線衣還是帶上罷。天氣真冷了,你又受不住凍,回頭奔波出病來,倒又成了我的不是。”
盧照歷來都不算賢慧,她對自己先生,至少不像其他富家太太那樣面面俱到。說話也不是溫柔那一派,總喜歡綿裏藏針,聽着是好話,郁秋原仔細一想,才發覺有些不陰不陽,委實不中聽。
只是今天,他被她這樣不冷不熱地嚕叨,心底卻暖烘烘的。誠然,這并不是一個太平盛世,人在其中,難免要經歷種種苦恨繁霜,但只要身邊還有這麽一份家常的惦念,日子過着,也更有盼頭不是?
也許,也許真有那麽一天,河山既複,日月重光,良人相伴,白首不離。
郁秋原沒再開口說話,只是把盧照抱得更緊了些。盧照剛做出轉身的姿勢,他就快人一步地親吻下來。幾乎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情欲,這個吻,不像是求歡,更接近于精神上的撫慰,仿佛在喃喃低訴,不管發生什麽,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盧照,我在這裏。”他又用言語重複着這一句話。
盧照輕“嗯”一聲,道:“我知道,你在這裏,還有別的要交代麽?”
秋原扭頭看了看桌上的時鐘,十一點趕去車站才不至于晚,還剩半個鐘頭。他把太太平放到床上,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可以嗎?”
盧照回家脫了外頭的大衣裳,一件單薄的倩碧色山茶花旗袍根本不夠郁秋原倒騰,三兩個回合就敗下陣來,明明哪裏都還好好地扣着系着,卻又哪裏都松松垮垮的。他那一雙手,總是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令盧照應對不及。
盧照想往外逃,郁秋原只不許,又說:“我火車要晚了,你就當行行好……太晚了,幹脆就這樣隔着衣裳弄一回,邋遢了些,還勞你忍耐一會子,下次我一定負荊請罪……盧照。”
他叫到太太名字的時候,聲音已經柔和得能掐出水來。盧照默默紅了臉,哪有人這樣急色的,她不甘就這樣輕易地讓郁秋原嘗到甜頭,正當負隅頑抗,先有一個熟門熟路的怪東西在她體內搗起亂來。
至此,全線潰不成軍,只好由着滿街梧桐,月升月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