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變
30.月變
星期六才剛過半天,午憩的時候,郁冬原又來銀行了。 秋原把上午的票根收好尾,才趕出去見他,兄弟倆在館子裏吃的午飯。
不是什麽頂好的飯店,桌椅板凳油光锃亮,筷子碗碟看着也不怎麽幹淨。秋原一坐下就有些後悔,因道:“咱們換一家罷,這裏我不常吃……”
“這有什麽?”冬原自顧自坐下,順手斟了兩杯熱茶晾在一旁,笑言:“你跟我還客氣什麽?家裏如今花你的錢,我可不好意思搭客人架子。”
秋原聽後不過一笑,終于安心點起菜來。
兩份客飯一共要了兩個熱炒,一盤冷拼,酒是不要的。要只秋原一個人,他倒還樂意咂摸兩口,不過郁冬原好像年紀還很小,若帶慣了他嗜酒,未免家裏人又說他這個做兄長的不尊重,還是不要的好。
這樣想着,秋原順口便問:“今年幾歲?”
冬原吐了蛤蜊殼到桌上,微笑着回答:“二十三了,按媽的說法,我倒比你小三歲還多。”
是麽?秋原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只是微笑,幹癟的沒有一點情緒的微笑。又道:“家裏都安頓好了麽?”
冬原一五一十答來:“滾地龍是不能住了,新房子租在烏衣巷,你什麽時候有空去坐坐?媽的病打針吃藥,已經好多了,你要是能去瞧瞧她,依她的性子,不知要高興成什麽樣。”
烏衣巷,那地方住人雖是不賴,只怕要價不菲,一般人承受不來。郁秋原嘴上沒說,心裏卻極不贊成冬原這樣揮霍。郁家又不是什麽人盡皆知的高官顯貴,落魄了還要打腫臉充胖子,豎去橫來地,何苦糟蹋錢呢?
郁秋原加快了刨飯的動作,他現在吃飯,非得盧照親自看管不成,不然就是嚯嚯啦啦一頓胡吃海塞。
這不,兩碗米飯下肚,菜還沒怎麽動,他就擱了筷子,說:“再等等吧,等銀行休假了,我再去拜見她老人家。”
郁冬原自己也是多年走南闖北的人,看眼色的本事還是不差。潛默間,他換了個話題。
“每回我來找你,總說我們這邊的事,就是不知道你那裏怎樣?嫂嫂,她……想也知道不是我們下等人随便就能見的。大哥,你就代我們一家向她問好罷,順便多謝她慷慨解囊。”
在郁冬原心裏,他哥哥接濟原來的家庭,嫂嫂理應是知情的,不管怎樣,盧家不缺這點子親戚上門打秋風的小錢。他這樣一想又自認可怕,吃人嘴短,怎麽能有這樣理直氣壯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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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聽出來他弟弟話裏的意思,只做了個勸餐的動作:“快吃罷,吃完我再給你拿一些錢。不是說兩個姐姐被逼無奈做了那樣的生意?不要讓她們繼續做了,你帶上錢,去把人要回來……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郁冬原比他哥哥要矮一點,面黃肌瘦,純粹窮苦使然。他這段日子往秋原做事的地方跑了不下二十回,一回比一回看起來光鮮,到今天,已經完全換了個人,從穿着到談吐,他竭力在掩飾自己的潦倒。
今天唯一暴露他狼狽的地方,在于他哭了,哭的樣子很醜,一口飯還在嘴裏沒咽下去,右邊腮幫子高高鼓起。但他哭了。
“媽讓我問你,現在還愛吃馬蹄燒餅麽?她說,等她病好一點,能下地做活了,就烙餅給你吃。”這話自然也是哽咽着說出口的。
親弟弟當衆哭得不成樣,郁秋原卻無從安慰,他們是兄弟,但互不了解,彼此陌生。他說燒餅,那他就只能回燒餅。
“我不知道,但你叫她別忙了,未必我愛吃,不上算。”
一個人,如果長久地飄零在外,對家鄉的眷戀,漸漸地也就淡了。反認他鄉作故鄉的,大有人在,郁秋原不幸忝列其間。
一頓飯的光陰,也就說了這麽些話。過後秋原回銀行把錢交出來,也沒對冬原多說什麽。彼此無言,心裏卻都有數——親情淡薄,現在所有的交往,都不過是對往日恩義的消耗,對來日情分的透支。
說是一家子親骨肉,實際卻一點也經不起命運捉弄,終至割席分坐。
郁冬原最後是一路紅着眼睛回家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郁秋原那天,兄弟倆仿佛眉眼,他陡然生出一股同氣連枝的豪氣。他以為,生活的磨難,終于有人跟他一塊扛了。幾次相處下來才驚覺,原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只有隔膜和疏遠真實存在。
郁秋原出手很大方,但他更像一個高高在上又好善樂施的大財主,而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兄弟。
生之荒唐,觸目驚心。
一連幾次往外掏錢,秋原戶頭上那點儲蓄沒多久就見了底,素日都不用為錢發愁的一個人,如今卻天天在心裏扒拉算盤珠子。
郁太太的病雖說好了泰半,醫生卻勸她補藥不能停,三十元一盒的天王補心丹,保不齊還要吃多久。郁冬原在北平不過念到中學,程度太差,現在南京,大學生都很難混到一碗飯吃,指望他找一門事,可難。
另外,秋原細問之下才知道,冬原除了自己有一位不事生産的太太,還有兩個大姨姊要養。三姊妹共同倚靠一個男人,許多事想分明也分明不了,幹脆就糊塗起來。冬原跟他兩個妻姊,勾勾帶帶地,既是親戚,又是夫妻。
一家裏五六個人開銷,再加上房租,必定所費不赀。
秋原在銀行裏算完賬,放工後在家裏也算。他以前進書房就不少,但也不像這幾天那樣忙進忙出,瞧着就跟天塌了一塊似的。
他賬上少了錢,盧照是知道的,心想拿去買股票或者做別用了,就沒過問。這方面的信心,盧照莫名很足,她願意給自己先生這樣一份信任。
終于,還是秋原自己先按捺不住,他把郁家來人的事,對盧照和盤托出。
那時盧照剛從浴室裏出來,正興致勃勃地攪弄着一碗養生粥,第一夫人教這麽吃,金陵城的太太小姐們都跟着學,盧照也有一點不甘人後的意思。
女孩子嘛,就是這樣的。
“喂,話都讓我一個人說了?盧照!”
盧照置之不理,還在那自顧自攪着,又對着食譜加了幹枸杞和桂花碎在粥碗裏。
郁秋原一個頭兩個大,沒忍住破了盆冷水下來:“就鼓搗那一點小玩意!什麽美齡粥,稀得跟貓尿一樣,能喝出什麽好來?”
他這樣挖苦人,盧照只不依,回過頭來瞪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攪啊攪。她的心情是很複雜的,生怕別的女孩子吃了養生粥美過她去,又疑心夜間吃多了會發胖。因之這一碗粥裏面,粳米是一個巴掌數得過來的,百合是芝麻粒大小的,唯一幾顆完整的幹桂圓,還被她早前送給秋原吃掉了。
一點稠的都撈不着,擺明了自欺欺人,偏盧照混自不覺,興高采烈地一飲而盡,還把碗豎給秋原看:“這還沒到共火的時候哩,你橫豎看我不順眼,有錢充大爺,沒錢認孫子,沒得叫你把我拿住了!哼!”
秋原下床來熄了吊燈,他是預備睡了,就只給盧照留一盞床頭小燈,随她折騰去。男人在婚姻裏,切記不能跟太太饒舌,不然一準兒沒好果子吃。
又過了半個鐘頭,盧照終于窸窸窣窣地爬上床來,秋原給她在內側留了空位,她不睡,一定要把別人往裏趕:“暧呀,你往裏躺躺啊。長手長腳地,跟只蜈蚣一樣,擠得我沒地方睡覺……”
秋原辯不過,只好讓地賠禮,等盧照心滿意足躺下,他才把人抱進懷裏,又問:“我先前說的事,你聽進去多少?”
“該聽進去的,都聽進去了。”
“那你是什麽看法呢?對于郁家,對于我……”郁秋原盡量放出一種灑脫語氣。
“你怎麽想我都可以,盧照,你不必與我客套,你怎樣都可以。郁家的情況那樣複雜,我這個人也是狀況百出,我不敢奢望你會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很久以前,你說我身上有一宗無人能及的好處,我沒有家。可現在,我連這個好處也沒有了……我什麽都不是。”
盧照輕輕把臉在秋原的胸膛上蹭了蹭,她的話,很輕,很淡。
“你這些天拆東牆補西牆,難道我看不出來你錢不趁手麽?如果你純然只是缺錢,那我可以給你撥一筆天文巨款,你正好拿去打發家裏那些窮親戚。可是,這樣就真的萬事大吉了嗎?郁家的人,對我是無關痛癢,對你呢?”
郁家的人,到底意味着什麽,郁秋原自己也沒想清楚。他不視他們為親人,這是肯定的,但也無法完全漠視,因為還有一層似是而非的血緣在。
父母兄弟這些東西,按理說不過身外物,人生前二十幾年,郁秋原身邊從沒有出現過這些人,他也活下來了,沒死。如今,他依舊不需要那些人的關懷和溫情,只是不能裝視而不見,那樣太沒良心。
一個人,如果連良心都不要了,還活個什麽勁兒哩?
秋原的下巴一直摩挲着盧照的眉心,又過了會兒,他才說:“阿照,我想,我是時候沉下心來立一番事業了。其實很久之前就有這樣的想法,奈何陰差陽錯,總也辦不成。這下正好,一來,那邊家裏暫時還仰靠我,二來,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讓你養活一輩子。”
盧照只是笑:“郁先生好大的口氣,就是不知道,你預備做哪方面的事業?”
郁秋原這幾天的賬顯然也不是白算的,他早在心裏把各種來錢的路子過了一遍,最後才決定道:“早幾年前,上海那邊就開始了地皮予讓,南京這頭對于錢的神轉騰挪一向反應要慢些,我冷眼瞧着,未來幾年,地産生意總歸是好做的。”
盧照打着哈欠道:“你要是有意做什麽,就做出個樣子來,沒人攔你。但先講定,是賺是賠,你一力承擔噢,我可不替你擦屁股。”
她說完又嘻嘻笑了兩聲,秋原漸漸地也就沒有話了,只是閉上眼,哪怕睡不着,也要閉上眼,這也是一種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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