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呓
29.月呓
嚴家的孫少爺還在包被裏,嚴太太抱着,渾然聽不進道理,王頤要她松手,她不肯,滿頭臉鮮血直流,她還在咿咿呀呀地哄孩子。嘴裏念念有詞,唱着時間久遠的童謠,大抵是嚴子陵兒時聽過的搖籃曲。
那孩子明擺着已經死了,通身青紫,王頤只敢遠遠撇一眼,過後就還是把目光移開。她喊來幾個老媽子,命她們不惜一切都要從嚴太太手裏把孫少爺搶出來。可嚴太太的反應很快,平常走路都顫顫巍巍的一個人,現下抱着一個歲半的孩子,卻能在深宅大院裏來去自如。
她身着深紅的舊式襖裙,就像殘了翅的半舊蝴蝶,整一團氤氲着的血霧,橫沖直撞,最後絆倒在客室進門處。嚴家幾個老媽子一擁而上,這才把孫少爺搶了下來。
嚴太太跑不動了,累得趴在門檻上,一只手向廊檐下的紅黃紗罩八角燈遠遠夠着。說到底,這還是富貴人家。嚴太太放聲大笑:“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二少奶奶馮曼就在這時從屋裏沖了出來,手裏攥着一把锃亮的白刃,不由分說地捅了她婆婆一刀,結結實實的一刀,黑血一下就迸了出來。濺到馮曼臉上,她痛苦地嘶鳴起來:“一報還一報,一報還一報,婁煙湄,你還我兒子的命來!”
嚴太太跟聽了個笑話似的,一臉滑稽的雲淡風輕,好像在說,哦,怎麽會這樣?她總歸是老了,做這個表情的時候,臉上的皮肉攢到一處,皺皺巴巴,難看死了。老得可怕。
不過馮曼并沒注意到,她癱坐在地上,也笑,吭吭哧哧地,蒼涼而無味。
她正沉浸在大仇得報的狂喜中,久久回不過神。她恨婁煙湄,那個無惡不作的老女人,她殺了她的兒子,她以婆婆的身份折磨了她一輩子,難道不該恨麽?恨死人了!将才那一刀捅下去,多麽大快人心!馮曼頂着粗啞的喉嚨,笑得越發猖狂。
嚴太太年輕時候有一顆慈悲心,在沒嫁給嚴啓瑞之前,在沒生嚴子陵之前,在她還是婁家七小姐的時候,她對身邊所有人都好得沒話說。婁家二老念她孝順,兄弟姊妹誇她和氣,就連家裏的下人也願意幫她白跑腿,只因她這個人行事極豁亮,一是一,二是二,從不平白冤屈人。有了好處又大方,這話說的,婁家上下,誰還沒受過七小姐的恩惠哩?
可現在不行了,物是人非,什麽都不行了。
嚴太太轉喜為悲,忽而眼淚落了一臉。腰間那一處刀口疼得她睜不開眼,但她卻又突然找回了多年前的菩薩心腸似的,馮曼挨着她,又哭又笑,她還伸出手去替往日恨毒了的兒媳婦擦眼淚。
她輕聲問:“好孩子,疼麽?”
馮曼難受得說不出話,嚴太太用捂過刀傷的手替她擦眼淚,反糊了她一臉的血。血和淚混在一起,怎麽會不疼呢,簡直心如刀絞。死了的那個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哪怕那是個注定短命的孽種,但她身為孩子的母親,不管怎麽說,哪怕做樣子,也應該悲痛欲絕的。
所以馮曼放縱疼痛在她渾身上下蔓延,最好是痛慣心膂,這樣,她至少還認為自己是個五感俱全的活物。但凡痛得受不了了,她就把刀刃再往嚴太太身子裏輕輕摁一摁,不一定要殺人,單純只是興致勃勃地操弄一種關涉生死的把戲。
嚴太太疼得嗷嗷叫,還是只重複那一句話——“好孩子,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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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一面瘋癫,一面和解,就這麽簡單。她們打心眼裏明白,在嚴家,在整個世界,女人之間的戰争是最無用的。她們也是沒辦法了,仇恨終究需要宿主,誰讓無憑是更大的痛苦呢。
醫生是後來才來的。
晚上等嚴子陵回來,王頤已經把一切都料理好了。嚴太太的傷,醫生上門來做了包紮止血,只說可能會落下後遺症,直不起腰什麽的,但不至于有性命之憂。二少奶奶的精神狀态很不好,也請醫生幫忙打了鎮定針,現下正在床上躺着,留有小丫頭在一旁端茶遞水。
活人的事講完了,王頤自然而然把話引到死人身上。
“外面的人問起來,就說是病死的罷?左不過那孩子從生下來就病恹恹的,說夭壽也有人信。”
她坐在梳妝鏡前說話,耳墜子扔得東一只、西一只,顯然是心煩意亂。子陵就站在妻子身旁,順手撿起七零八落的首飾,一一歸置後,才說:“就這樣辦罷,連個壽數都沒有,不過打口棺材的事。改天我問問永安公墓那邊,看有沒有合适的墓址……總歸是咱們做兄嫂的一片心。”
“那孩子還連個名字都沒有呢,來日墓志銘上署個甚?總不能真像你父親說的那樣,寫嚴子琛罷!嚴子陵,這事你不要再想拖沓過去!”
子陵聽出太太語氣裏的不滿,只好從背後抱住王頤,說:“今天的事,吓到你了吧?原是媽和二嫂不好,偏累你受罪……”
王頤沒耐心聽他說這些,掙脫懷抱後,又進去屏風後換衣裳。她的聲音經過屏風阻隔,無端就變得沉重:“累不累的,還在其次。我只是害怕,媽和二嫂那一臉一身的血,倒像是從我身上出的……她們倆是瘋了,可我,我大概也離瘋不遠了。整天跟一堆瘋子在一處,誰能忍住不瘋呢?”
屋裏很悶,子陵走過去開了半扇窗,半晌才道:“這本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多幾個瘋子又怕什麽?你瘋了,有我陪你,我瘋了,有你在身邊,咱們就這樣瘋天瘋地活着死去,總比一個人赤條條地瘋,要熱鬧多了。”
嚴子陵沒說錯,晚清民國時期的中國,的确是瘋子的天下。全體中國人共用一張臉,那張臉或麻木、或平靜、或冷漠、或忍耐、或好脾氣、或杵頭杵腦,但歸根結底,還是癫狂,沒有生路,看不見希望的癫狂……時局如此,人心亦如此。
王頤無聲無息地爬上床,又朝嚴子陵招手:“快來睡吧,不知幾時變瘋癡……我聽人說,瘋子是睡不着覺的。”
子陵嗤嗤笑:“你這樣說,我倒免不了要期待自己變瘋子的那一天。我的覺就太多了,怎麽睡都睡不醒,生意人,還是起早貪黑的好,不然少掙多少錢?”
王頤也笑,空無一物又凄美絕倫的笑。
又過了大概一周左右,秋原請的那位私家偵探就拿出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郁家的情況,逐漸明晰。跟原先預想得差不多,那家人是逃兵難來的南京,現住在城北的棚屋區。偵探給了具體的門房號,秋原認真看了,猶豫再三,還是決定等星期天放假再去那邊看看。
郁冬原這些天往銀行跑得很勤快,前幾次秋原都只跟他說話,問家裏的狀況。只等把一切都确定好,他才供出一筆錢,叫郁冬原拿回去貼補家用。錢的數目雖然不頂大,也是秋原近幾個月薪水的總和,不管生活程度如何地高漲,怎麽都夠普通人家支應一段日子。
先把眼前顧好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郁家的生計有了着落,秋原便心安理得一些,晚上回家,路過書店,還順手給盧照帶了幾本張恨水的小說。他自然是存了一些愧疚心,掙的錢全花到外面,自己太太就只能得着幾本不值錢的閑書,于情于理,都說不通的。
盧照這兩天的心思則全放在工作上,姚謙這個人,她勢必要動,可怎麽個動法,動到哪種程度,卻不能貿然。一處交通部,領袖層四分五裂,次長何正誼鬥倒了前部長李泓隽,可新任部長跟他的關系亦不過爾爾,底下幾個科長更是烏眼青一般,誰也看不慣誰。廟小菩薩大,渾水摸魚的,獨善其身的,騎牆看戲的,多得數不過來。
姚謙在其中,只能算是中層,甚至因為常年跟在何正誼屁股後面狐假虎威,也不怎麽得人心。盧照對這個人說不上有多怕,她只是想找一個比較适中的位置,既可以跟姚謙談條件,讓他安分些,不要總想着禍害人,又不至于絕人之路,日後相見,彼此面子上都過得去。
她會這樣想,倒不是因為念舊情,或心軟善良,僅僅因為她是盧家的繼承人,她做事之前,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盧家的将來。商人最講究八方來財,盧照如果走到一個地方,就把一個地方的人得罪幹淨,一回兩回可能沒什麽,次數多了,鐵血強橫的名聲傳了出去,誰還願意跟盧家做生意?盧維岳一直在外面講和氣生財,盧照哪還敢辦砸自家招牌的事。
于是乎,秋原把小說買回來,特意放到書案最顯眼的位置,他知道盧照有睡前看書的習慣,覺得她一定能發現。只可惜,那晚上他左等右等,盧照進出書房好幾次,都沒一點欣喜的架勢。
不應該呀,秋原在心裏犯疑,那可是剛面世的小說,盧照怎麽波瀾不驚哩?趁盧照下樓聽電話的功夫,他又鬼祟地溜進書房,把那本《燕歸來》和《小西天》覆到了盧照剛剛看過的經濟書籍之上。
不多會兒,盧照再回書房,果然還不等坐下就叽叽喳喳叫起來:“嗳唷,郁秋原!這也要跟我故弄玄虛,犯得着麽?”
秋原心想,犯得着,怎麽犯不着了?博太太高興,自然是做什麽都犯得着。他把這話憋在心裏,等盧照進卧房向他表示多謝的時候,他還搭一家之主的架子,懶洋洋道:“回來的路上順手買的,瞧把你眼皮子淺的。”
盧照可一點也不慣着他,順手就往他胸膛上拍了一掌,笑罵道:“說你胖,你還真喘上了,不知道的人,以為你郁先生多大臉呢。”
這話還真說對了,郁秋原耍起賴皮來,的确走遍天下無敵手。盧照輕輕錘他一下,都沒用力,他又捂住胸口,裝疼得不得了:“來人吶,救命吶,美麗大方的盧小姐殺人啦。”
他趴在床上,喊疼喊得凄慘,盧照因為看不清臉,只好伸手去拉秋原,想把他翻個面,看真疼假疼。
也就是這一伸手,給了秋原正大光明欺負人的機會,在拉人抱人這些事上,男人天生是有特權的。幾乎不用費什麽力氣,秋原就把盧照壓在身下,天經地義地親吻起來。這中間,有些吻很短促,像細密的雨點,有些吻很漫長,仿佛一輩子都不夠親。
盧照晚飯只喝了點湯,口紅都好好地在唇上待着,秋原只需微微用力,就能抿下好大一塊兒。她嫌棄得左右擺頭:“唔,別舔那個,不好。”
秋原促狹一笑:“哪裏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問那麽多,顯得你會說話?”
往常這時候,郁秋原多半會把事情往旖旎裏辦,可今天,他卻斂了笑容,鄭重其事地問:“盧照,如果你有一處不好,那我就有千萬處不好,我倆之間,總是我配你不夠……如果有一天,我不好到一種難堪的境地,你完全可以選擇放棄我……”
這是一句傻話,盧照沒忍住笑,反問道:“你一旦不好,就要我放棄你……我且問你,人有旦夕禍福,萬一哪天我也落魄了,你就打算棄我而去?同甘卻不共苦,你就是這樣跟我做夫妻的?”
她叽裏咕嚕說了一長串,郁秋原就聽見個做夫妻,又不好意思地翹起嘴角,說:“你就算落魄了,也是這世上最值得愛的女人……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不可以不要你,做夫妻就要這樣才好。”
“為什麽這樣才好?”
“因為我愛你,我愛你就是要你比我過得好,不然,我的愛還有什麽意義呢?”
郁秋原是傻,但不失可愛,盧照輕輕摸了摸他的後頸,他們很快就纏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