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昏
28.月昏
十多年前,郁秋原剛到盧家的時候,盧維岳動過給他改名換姓的念頭。養女婿嘛,一般來說都是要跟岳家姓的,郁秋原在盧家,都不能算是入贅,更準确點說,應該叫買斷,改個名字實在太正常不過。
通常,改名之後,如果講究一點的人家,還要磕頭敬香換認祖宗,為這事,盧維岳見天地籌劃,他一直都好排場不是。當然,秋原後來還是免了這一遭罪的,因為盧照袒護他。
盧照在家庭中的反抗,從來都不像錦如那樣明目張膽,她總是默默地,關注一些隐秘的細枝末節。秋原改名失敗一事,就是她極力反對的結果,其實她那時候也才七歲,能知道多少是非善惡。她單純憑着一股樸素的正義感去幫秋原說話,只因郁秋原知道自己要被迫改名以後,偷偷躲在竈臺下哭,被她撞見過,很不忍心。
那時候的秋原也不大,五歲不到,可能更小,倒沒人說得上來具體多少。為了賣上價,人販子經常對買主撒謊,與郁秋原有關的一切信息,實際都不可考。比如,他就從來也不過生日。人販子說他是光緒三十四年六月生人,可秋原卻堅持相信他是深秋時節出生的,具體如何,只有天曉得。
盧家的日子不能算難過,盧維岳夫妻盡管在某些事上很固執,但也不會刻意刁難養女婿。更何況還有盧照,在大部分時候,她總是可憐郁秋原的。從小到大,她都在力所能及地回護他,這總是一種難得的幸運,秋原不得不承認,他的前半生,對比起同時代的大部分人,實在安泰得令人眼熱。
秋原這些年真正為難的地方在于,多年養尊處優已經令他無可避免地沾染了部分富家子弟的習氣,但他的心,卻又無法在上流階層停靠。他的窮人名銜已經被擺脫,可富人身份卻又沒幾個人發自內心地認可。
在大多數人眼裏,他郁秋原,依舊是不容狡辯的軟飯男。不管他以後做出怎樣輝煌的成就,也不管他将會成長為多麽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光靠女人發家這一點,就永永遠遠值得世人诟病。窮不明白,富不徹底,這就是郁秋原的命數所在。他不屬于哪一個階層,也不會被固定哪一群人接納,更直白點講,他不容于世。
可現在,就在半個鐘頭前,郁秋原這個不容于世的人,突然有兄弟找上門來了。是原來郁家的人,北平到南京路途遙遠,也不知他們怎麽尋摸過來的,怎麽就那麽相幹地訪到這一家銀行了?那位少年人言之鑿鑿,未必在扯謊罷?真要按他所說,郁家父親逃難死了,母親還病着,兩個姐姐進了白房子接客,弟媳靠給人家洗衣服過活,這樣亂糟糟一團,管是不管呢?
一上午,秋原都有些心神不寧。他不至于傻到完全相信那年輕男孩的話,只是犯嘀咕,甚至有些驚魂未定。那一些人,一些滿貯他過往的人,一些跟他血脈相連的人,時隔多年,他們重逢了,應該欣喜才是。可秋原看見那個自稱是他弟弟的男孩,卻只覺陌生。
郁冬原抱着他的袴管痛哭,不論真假,秋原都伸不出手去扶人,他對他親弟弟的情感,還不如一個陌生人。那一刻,秋原真正意識到,他終于活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親生的父母兄弟,他不認識他們,他也,不想認識他們。
滿腹心事之故,秋原一天的工作都有些神思恍惚,下班回家後,整個人看起來也跟霜打的茄子一樣,心事重重。盧照一個不怎麽愛管閑事的人,也忍不住在他第三次端錯茶杯後提醒道:“你今天是怎麽了?”
郁家來人的事,一時還做不得準,秋原也就不跟盧照提。抿了一口茶後,方道:“想是昨晚上沒睡好,就有些無精打采,不用擔心。”
昨晚他們都睡得不早,盧照不疑有他,微微一笑:“飯後本來應該走動走動消消食才好,偏你說困了,那我一個人去花園裏吹吹風。吃飽了,撐得慌。”
誰不知道困覺只是秋原的托詞,盧照才剛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跟着就摟了她的腰,悶聲道:“帶我,盧照,別丢下我一個人。”
他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盧照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哭笑不得地推他一把:“郁秋原,你不要每次都搞得你多委屈一樣,憑心而論,我有給過你氣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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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好說的呀。”說到受委屈,郁秋原一下就硬氣起來,“幾年前,你跟嚴子陵一塊出國,你們……”
舊賬翻起來是沒完沒了的,盧照趕忙打斷他:“好好好,是我對不住你,行了吧?可就算是我對不住你,難道你就很光明磊落麽?出國前一天,你是怎麽夾纏我的?別以為我忘了!”
人有時候會特別熱衷于說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纏綿在裏頭,促使人越說越有勁。郁秋原就是這樣,興興頭頭地把盧照攔腰抱起,他說:“可那也是你自願的呀。你不要想抵賴,那一次,我問過你的。”
盧照有意跟他辯,就倒打一耙,說:“正是呢,那一次你都知道問我,現在怎麽不知道了?現在你對我,可随便得很,不拘什麽地方,想怎麽施為,就……”
她嘴上數落着郁秋原的罪過,內心深處卻又沒法自私地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他們有今天,絕不僅僅是郁秋原的功勞,盧照知道。可這世上,能有幾個人是久處不厭,常看常新的呢?冷不丁遇見這麽一個,作什麽又還要較真?管他愛不愛,愛多少,能短暫地相依相伴,就不錯了。
于是盧照又半路改口:“你是什麽德性,你自己知道,不用我多說。一會兒說多了,你又該嫌我婆媽。其實我最煩婆媽了!”
她這話,本身就有一點嚕叨,還不許人說,郁秋原嘆息着笑了。他回家前的心境說不上糟糕透頂,但也的确不能算愉悅。郁家的事,就像一塊懸空的大石頭一樣壓在他心裏,他會有一些無所适從,該怎麽面對那些人,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就他現在知道的來看,那家裏的日子很難過,如果他們向他伸手要錢,他該怎麽辦?給還是不給?盧照如果知道了他還有這麽大一門窮親戚要養,她又會怎麽看他?
如果盧照看不起郁家那一群人,秋原又怎麽還能相信,她會看得起她那位同樣出身泥濘的丈夫?如果她對那些人懷有基本的尊重和扶持,不更印證了外界的猜測?郁秋原根本就是個懦弱無能的“倒插門”,他自己連同他家裏人,全都要靠趨炎附勢才有活路。
另有一條,也是秋原心裏最重要的一條,他不想因為自己讓盧照蒙羞。他差勁一點沒關系,他被外面的人怎樣議論都可以,但他卻不願意看盧照為他的種種不足而承受冷言冷語。盧照在社會上走動,跟一些所謂的有頭臉的名流交往,那些人時常都拿郁秋原的出身說事,嘴裏說什麽英雄不問出處,實際卻是諷刺盧照沒有個頂天立地的丈夫。這些事,瞞不過郁秋原。
在這一段不盡如人意的婚姻中,實是各有各的難處的。
郁秋原把他太太一路抱出來,送到屋頂的花園上去。秋天的晚上,月色稀薄,雲層也不算瑩澈,天上地下一片鎳灰。高臺上姹紫嫣紅的,是菊花,以漁陽秋色為主,家裏老媽子養來聚財使的,似盧照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卻不愛鼓搗這些,只愛看熱鬧。
繁花朵朵,賞心樂事,可不就是熱鬧?
約莫是周遭都太靜谧的緣故,盧照和郁秋原到了屋頂,許久都沒有再說話,兩個人背靠在水泥闌幹上,小月後面還上來滅了兩盞電燈,又催睡覺,他們倆也都沒動靜。萬籁俱寂,世事朦胧,他們正在享受一種悄然的美。
賞完花,他們按部就班地回房睡覺。第二天,又各司其職地出門上班。
秋原對前天突然出現的“弟弟”始終心存疑慮,恰好他同學裏又有一個開偵探社的,便請了一位名聲在外的私人偵探幫忙查訪郁家的事。其實秋原心裏明白,這事多半是真的,他不過是抱有僥幸,萬一不是呢?一切的一切,還是等真相大白再說。
另外一頭,盧照在交通部也有些發愁。姚謙這個人實在不怎麽樣,心眼小的不能看,自從盧照上回拒絕了他,他或多或少地,暗地裏就有些刁難人的意思。
盧照還跟以前一樣做事,突然身邊就多了不少挑剔她工作的人,這也不好,那也有欠缺,一份文件颠來倒去,誰都能指出毛病來,最終結果,落在上峰眼裏,自然是盧照辦事不力。
偏生姚謙還在那假模假樣地做好人,盧照工作上的粗疏,他總是不由分說地出言維護,殊不知,這更激發了秘書廳衆人對盧照的不滿。她托關系進的機關,到底來路不正,同僚們當面客氣,敬她是海陵盧家的大小姐,心裏卻也恨得牙根癢,誰會喜歡一個碌碌無為只知道傍人門戶的膏粱子弟呢?
這樣過了幾天,盧照在機關裏的名聲便越傳越壞,總有人背地裏嚼舌根,不僅笑話她名不符實,離譜的時候,甚至把盧照跟姚謙等同起來,他們倆的關系,不由控制地暧昧不清了。
“姚秘書長為什麽那樣包容盧小姐呢?還不是因為他們……”
“可不是,聽說他們先前還是同學哩。”
“不能吧,他們好像各自都有家室?”
“誰知道呢,世界越文明,人倒越發不顧體統起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盧照做事的時候,經常每隔兩小時會去茶室裏坐一會兒,權當忙裏偷閑。偶爾去得不巧,就會撞見男男女女聚在一處扯閑篇,五句話裏倒有三句半都在說盧小姐如何如何。小人之言不足聽,盧照聽到就當沒聽到,依舊姿态翩然地走進茶室,微笑寒暄,誇女孩子脂光粉豔,男孩子風趣幽默。
一般來說,都是那幾個說人閑話的先心虛到結巴,盧照只冷眼看着他們,似笑非笑。那群人被她看得發怵,找了借口四散開來,盧照就會默默在心裏給姚謙記上一筆賬。這男人要再繼續不知好歹,她就預備給他點厲害瞧瞧。
反正仗勢欺人的名聲早就人盡皆知,盧照也不需要怕什麽,她只用下手麻利些,手段高明些,籌劃穩妥些,就夠了。但這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王頤跟嚴子陵夫妻倆,近來的生活還算平穩。盡管王頤還是不肯回嚴公館住,但嚴太太那邊卻還是只有她在照料。
伊文原先答應得好,說是一個月回家兩次,近兩個月,實一次也沒露面。二少奶奶馮曼更是個指不上的人,膝下養着一個襁褓小兒不說,她跟嚴太太的關系更是僵硬。為了家宅安寧,這兩個人死生不見才是最好。
嚴家添了個孫輩,前前後後不少人都登門賀過,不管是開席還是請戲,反正只有四少爺夫妻合力應對。嚴啓瑞從來不管家裏的事,中途回嚴公館一趟,衆人商量着給小少爺取名字,他簡直恬不知恥,取了個诨名,叫“子琛”,美其名曰“代父盡孝”。
嚴子琛,一個孫輩裏的少爺,明晃晃地用着子侄輩的名姓,這叫外頭人怎麽看二少奶奶母子,怎麽看嚴家這個所謂的清流門第?嚴啓瑞臭不要臉,嚴子陵卻怎麽都不可能同意,父子倆一連幾天吵了個不眠不休,最後也沒決出小少爺叫個甚名。
事實上,這個可憐的小男孩,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沒有确切的名字,當然了,他死得也很早,不到半歲。
那本是一個清朗寥廓的黃昏,嚴太太下午抽了幾大筒子煙,精神頭好,說什麽都要到外面的池塘看荷花。她近來的神志就是這樣的,昏昏噩噩,想一出是一出,秋天哪有荷花,可她嚷着要看,老媽子跟小丫頭勸都勸不住。一勸她,她就要尋死,莾頭莾腦地往牆上撞。
額上,面中,下颌,全是血,慘不忍睹的血。
傭人們尚且控制不住一個發了狂的嚴太太,慌裏慌張,又去小院裏請王頤回來主持大局。一來二去地,中間白耽誤不少功夫,等王頤再出現在嚴太太跟前的時候,馮曼生的那個孩子,嚴家的孫少爺,不知幾時就斷了氣。聽差的傳話進來,說小少爺是被溺斃的。
兇手是誰,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