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聞
27.月聞
盧照心裏猜到他要說什麽,也不着急,只把手裏那一只淡綠提包翻來覆去地看。早上出門太急了些,沒仔細看顏色,秋天就要到了,渾身泛綠的物件兒瞧着總不那麽合時宜。
但也都是小事,沒什麽大不了。她又朝姚謙發問:“您要說什麽,請便,我先生還在巷口等我。”
姚謙結過婚,他太太,不像眼前這位小姐一樣年輕漂亮,但跟她一樣有錢。一般來說,他會害怕他太太,從而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可今天,他卻莫名多了一些勇氣,在他心裏,依舊自負地認為,盧照和他兩個人,是一次蒼涼且回味無窮的錯過。
“我聽說,你也結婚了……你先生姓甚名誰,我怎麽從來也沒聽你說起過?”
盧照習慣性地按了按鬓角,只作不懂,笑道:“姓郁,郁秋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您沒聽說過也很正常。”
姚謙又問:“是多小的人物?跟我那時候一樣麽?”
“不一樣。”
“有多不一樣?”
盧照還是微微笑着,說:“他不會像你一樣,跟一位已婚女士談論風月。”
與其說這是一句話,毋寧說它是一記響亮的耳掴,抽在姚謙臉上,熱辣辣地,除了疼,并沒多少舊情可言。他被抽得沒有顏面再造次,只得換了個稍微正經些的氣口,又說:“嗳,不要那樣誤會我,我來找你,是有正經事。”
“那就好。”盧照陪着虛與委蛇,“我這人就是愛瞎琢磨事,您有什麽話,直說就行。不然我再瞎琢磨,又該誤會您的意思了。”
這回姚謙沒有再磨蹭,瞧着又像個正人君子了。他說:“你也看到了,咱們機關人事變動頻繁。李部長雖是從咱們這兒退了職,可他畢竟在官場上浸淫多年,根深葉茂地。他這一走,底下人蠢蠢欲動,我跟何次長兩個人,實在顧不過來。”
何正誼這個人,盧照沒怎麽見過,也不了解,但一個欺師背祖的人,想也知道好不到哪去。姚謙跟這樣的人沆瀣一氣,盧照還真有些瞧不上。她又不跟秘書廳其他人一樣,要靠薪水吃飯,作什麽要卷入這些無謂的紛争中呢?
況且,像何正誼、姚謙這類人,他們不擇手段地互相戕害,最終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升官發財,轉過頭看盧照,她像是缺這些的人麽?她根本什麽都不缺,故而活得了無生趣。
盧家本來就有一大攤子事等着人去接手,盧照到機關做事,說白了,只圖一個名聲好聽,奔着給盧家的門楣增光添彩去的。盧維岳近幾次打電話來不也說了,只要盧照肯在機關裏多學多看、有所受益就行,至于官階職銜,倒也不必太過營營汲汲。盧家不缺這一官半職,盧家真正缺的,是一位有手腕、有決心、履歷精彩又能為家族帶來無上榮膺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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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要想成為這樣的人,卻勢必不容易。盧照前二十幾年的人生,按照盧維岳的設想辦成了許多事,但就是沒活出什麽滋味兒來,俗稱無意義,做什麽事都無意義,什麽都不做更無意義。郁秋原總自己嫌棄自己缺材少能,其實她也一樣。從小到大,哪有一件事是為自己的呢,都是為別人,就連活,也是為別人活的。
她沒有真正喜歡做的事情,所以什麽都要摻和一腳,但主要任務還是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家族繼承人,這沒變過。她沒有全心全意地鐘情過一個男人,所以陸陸續續跟許多男人都有過瓜葛,未見得要發生什麽,只是瓜葛。
郁秋原、嚴子陵、姚謙……他們都是。記憶中的人很多,但真正能說出名字的,也就那麽幾個。
這人活一世,可真沒勁吶。
盧照幹脆不回姚謙的話,擺擺手,表示不願意,笑着走遠了。
姚謙還想追,他因為娶過一位闊綽的太太,現在簡直養成了一種職業病,見着有錢的女人就不想撒手。盧家在江蘇的勢力不小,盧照也就是在機關裏看着身份不顯,但只要她肯幫忙,許多事辦起來就要容易得多。男人嘛,嘴上說着男歡女愛,心裏真正在意的,還是自己的前程萬裏。喜歡不喜歡,愛不愛,都只是騙女人下注的說辭罷了。
“盧照!盧照!你聽我說,你別走那麽快!”
黏纏個沒完,盧照打心眼兒裏覺着煩,站定後又說:“姚秘書長,您那位名流太太,我認識,也見過,交情頗深。下回我跟她要再碰面,姚太太要是問起您在機關裏的事,我會如實以告,請您自重。”
姚太太娘家姓邱,說起來也是一個傳奇人物,出身沒落大戶,幾個哥哥都不成器,反讓她一個女兒家靠跑水電生意把家撐了起來。歲數到了嫁人,前後三個丈夫,都不得善終,三十五歲那年碰見一文不名的姚謙,一見鐘情,半信半疑地嫁第四回,日子終于平順下來。但也不是沒受過罪,四十歲過了一大半,她還拼着老命在給姚謙生兒子。女人就是這一點不好,命苦。
邱瑩珠能幹是能幹,只不過這樣雷厲風行的女人,指望她在家裏小意溫存是不能夠的,姚謙對她,也愛,但不多,主要還是怕。瑩珠捏着家裏的財政大權,姚謙在官場上再怎麽橫行霸道,到了要打點上下關節的時候,不還是只有腆着臉向瑩珠攤手。
所以盧照只要拿家裏的太太說事,姚謙就沒撤,啞口無言,惹不起還躲不起麽。他無奈地看一眼盧照,順手攔下路邊的一輛黃包車,灰溜溜地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去了。
盧照繼續往巷口走,家裏的車還沒來,但郁秋原在,應該也是下班後坐包車過來的。
“天都變涼了,早上出門也不知道加件衣裳。光着膀子到處跑,你還真當自己是買西瓜的大爺啦?”盧照一路嘟囔着走到秋原身邊,挽了他的手臂并肩往家走。
秋原的個子會有一點高得過分,尤其當他和盧照走在一起,他太高了,盧照本來一個中等身高,也被他硬壓矮了幾公分。她甚至要伸長了手才能夠到他的顱頂,拍了拍,又抱怨說費力:“你這孩子真是的,一年比一年高,怎麽,要長到雲裏去?”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藤蘿紫的直襟連衣裙,本來是很斯文的,但因為街燈還沒來得及亮,天又漸漸黑了,看不大出來。反而是她雙手忽上忽下的揮動,帶着裙擺東搖西晃,更顯得活潑熱鬧。
郁秋原想也沒想就抓起太太的手,放進自己手心裏,大手包小手,輕而易舉。街市上人來人往,他們倆就這樣互相牽絆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一個人少的小巷裏,馬路一側是低矮的青磚牆,牆上挂着大小各異的白色燈罐,趁路燈還來不及亮,郁秋原彎腰親了盧照。
很輕的一個吻,一閃而過,防不勝防,就像被來歷不明的小蟲叮了一口。跟郁秋原相處好像就是這樣的,總有一種家常的熱忱貫穿始終,不像是傳統意義上的愛情,愛情應該是一往而深,刻骨銘心,轟轟烈烈……總之,不該失于平淡。
又過了一會兒,街燈霎時間變亮,橘黃的光影在郁秋原臉上交錯,很平和,明暗錯綜,笑意如常。盧照學着他的樣子偷親人,但她身量受限,要先喊一聲“等下”,而後才能踮起腳,慷慨地把将才那一吻回敬。
不出意外地,郁秋原會吃驚,會輕輕遮住被吻到的側臉,如果他這時候張嘴說話,他還會結巴,會詞不達意,會避重就輕。如果他沒有,那他就會笑,喑啞低沉,暗自得意。這一刻的郁秋原,身上自帶一股求愛得逞的少年氣,是很扣人心弦的。
盧照跟他在一起,時時刻刻都能體會到自己正在被愛,這份愛或許很粗糙,遠沒到感天動地的程度,甚至十足的稚嫩,經不起一點風浪。但它至少是詳實的,可感的,不容易被他人奪取的溫情。就好像,只要有郁秋原這麽一個人在,盧照再怎麽稀裏糊塗地過日子,日子也不會太糟,就算糟透了,也還有一個人共同面對。
做夫妻,他們倆好像生來就會。又或者,他們生來就該是夫妻,講不清楚的。
然而這一天的故事還沒完。他們一路走回家,循例吃晚飯,考慮到第二天是星期天,玩了大半宿才睡,先各自看了會書,後來又約着下跳棋。郁秋原一把沒贏,也不知是真的棋藝不佳,還是故意放水,反正盧照臉上的笑沒消失過就對了。
半夜一點鐘左右,他們終于玩累了。盧照先進浴室洗澡,她也出人意料地把浴衣忘在了床上,又喊秋原給她送。浴室門打開的時候,只有很小一條縫,剛好能伸進去一只手,但香味卻不受阻隔地四處流竄,十分誘人的一陣玫瑰香,直往郁秋原鼻孔裏鑽,慢慢地,鑽進他心裏,再然後,襲侵他的四肢百骸。
他終于不負衆望地破門而入,看見的,正是他那位一絲不挂的漂亮太太。
他們自然而然地擁抱在一起,洗手臺的高度正合适郁秋原坐,盧照雙腿盤在他腰間,很暧昧又很熱情。不需要任何技巧的親吻,郁秋原摟得更緊些,他還什麽都沒脫,卻又跟不着寸縷沒多大分別。他這個人,他的身體,都太過誠實。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不經逗的,又不是第一次……郁秋原。”盧照略含鄙薄地笑話他。
秋原沒說話,微低着頭,又去吮盧照的唇珠,她說話太不中聽了,他不要聽她繼續說下去。
今晚的秋原,似乎沒有以前規矩。他們之前弄這些,一向都是就事論事,跟結婚一樣有一套固定儀式要走。可今晚,盧照卻拿不準郁秋原接下來要做什麽,他仿佛渾身上下都是手,這裏摸摸,那裏揉揉,還能空出一只手來牽引盧照。
他把盧照的手放到某個情緒飽滿的地方,有規律地撥弄,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它,從來也不拿正眼看它,因為它的主人是我……可是沒關系,沒關系,只要能一直擁有你,就夠了……”
盧照沒讓他把話說完,因為不知道他接下來又會說出什麽令人面紅耳赤的下流話。這種時候,哪裏還用得着蠍蠍螫螫,不管不顧地盡情一回,足矣抵過千言萬語。
夜,依舊深濃。
星期天照舊是吃喝玩樂着過的,無非是兩個人膩歪些,就将這一天的日子打發了。盧照因為近兩日過得太荒唐,星期一上班的時候簡直覺得哪哪都不舒心,腰痛腿痛屁股痛,沒一處好的。
秋原卻是沒有這一方面的困擾,他銀行開門晚,從家走去上班都不至于遲到。到了辦公室,幾個熟悉一點的同事都誇他,說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近來運勢一定不錯的。
秋原受了調侃,滿腦子都是這兩天盧照的萬種風情,沒好意思接話,不尴不尬地笑兩聲,就把這一節揭過不提。
銀行的業務,一向都是瑣碎而無聊的,會計最主要的職責還是做賬,很少跟訪客打交道。這天倒是奇怪,秋原正從暖瓶裏倒了水出來,想沖杯咖啡醒醒神,茶房卻遞了話進來,說有人求見郁先生。
在南京,秋原倒是認識一些人,大多都是中央大學的同窗,有人來找,他總以為是哪個生活不如意的同學知道他在銀行就職,意欲投奔,心裏雖有疑惑,卻也沒說什麽,跟着茶役去了一趟會客室。
到了地方一看,正有一位不修邊幅的少年人久候多時。秋原見是個素味平生的男孩,還以為是找錯人了,便先聲言:“這位小先生,你我素未謀面,特意尋了我來,不知有何貴幹?”
那個衣着寒酸的男孩看見有人來了,想也沒想就跪在秋原腳邊,開口便是:“大哥……”
秋原趕忙就把人從地上拉起來,又幫着拍了膝蓋上的灰,說:“小先生想是認錯人了,你我二人……”
那男孩又緊緊抓住秋原的手臂,哭道:“大哥,我是冬原啊……郁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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