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緣
26.月緣
自上回不歡而散後,錦如就再沒見過陳濟棠,她不是那類自輕自賤的姑娘,不至于為了男人臉也不要。又在學校裏孤孤單單地游蕩了一段時間,大概在中元節前後,她請假回了一趟鎮江。家裏傳信來,她母親的病,很不好,怕是沒多少日子剩下。
母親是錦如在世上最親的人,她自然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回了家。下火車的時候,她兩個哥哥沈知、沈和都來接她,兄弟倆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嘴上倒說,母親一切都好,讓錦如放心就是。
錦如聽了這話,哪裏還放得下心,一路哭到她母親的病床前,連聲喊:“媽,媽,你睜開眼看看我啊,我是小寶。”
那時候的人給孩子起小名,興用“寶”“貝”這類字眼,沈知最先出生,叫大寶,沈和第二,就是二寶,到了錦如,因是個女孩子,大家都喊小寶。
可不管是誰,叫哪個稱呼,沈太太都認不得了,她這病,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前段時間,沈家二姨娘跟錦如兩個嫂嫂還在醫院裏看護過她,後來人不行了,回天乏術,醫生就叫拉回家,換些中醫吃吃。
實在求醫無門了,二姨娘幹脆到家附近的廟裏求了些符水仙丹,又做主開壇辦了幾回法事,但都沒什麽用,活人的命,哪是求神拜佛挽救得了的。
這也就是沈太太為人忠厚,從不為難沈志華的妻妾兒女,二姨娘跟幾個兒女感念她的好,還肯陪着忙碌一遭。要換了沈志華,他只怕巴不得太太早死,沈太太病這十來年,他從來都是不聞不問。左不過沈太太是生是死,都不影響他在外面風流快活,還操那些閑心作甚?
如今,沈太太人要不行了,他又裝得多傷懷似的,整夜整夜地守在病床前,寸步不離。
錦如跟她父親,一向不對付,她一回家就要把沈志華從母親屋子裏趕出去。她看不起她父親,說她父親配不上母親,不許沈志華在席婉瑩身邊貓哭耗子假慈悲,父女倆由此大吵一架。
沈志華被小女兒氣得摔了壓在太太床頭的一柄如意,錦如不甘示弱,又大罵他父親假仁假義,實則暴戾昏聩。就這樣轟轟烈烈地鬧,終于驚動了昏迷的沈太太。她緩慢地擡起眼皮,先吐了一口鮮血,後才拼着一身病痛交代後事。
“錦如是不是你的血脈,你自己知道,沈德潛,不要逼我說出難聽的來……父母之禍,不及兒女,我同你做了一輩子的怨偶不假,可女兒是你親生的,你別害她……就當我求你。”
德潛,這還是沈志華岳父席雍替他取的字,二十多年前,他窮得叮當響,卻意外得了席婉瑩父親的賞識。席雍進士出身,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祖上出過軍機大臣,家大業大。後來,旗人流亡,民國落成,他卻一心貪戀故國。沈志華讀書或許不見長,卻很懂得曲意逢迎,伏低做小,他總順着席雍的口氣說話,颠三倒四地,就将席家小姐的婚約騙到了手。
沈太太,也就是席婉瑩,在沈志華出現之前,她就已有一位心意相通的戀人,無奈席雍和沈志華聯起手來橫加阻擾,終是不成。有這樣的前因在,席婉瑩和沈志華婚後總也不和恰,一開始,他還求着她,想借婉瑩娘家的勢。等到沈志華徹底發達,他便翻臉不認人,怎麽看婉瑩都不順眼。
到懷錦如的時候,這夫妻倆就已經形同陌路。要不是沈志華那晚上酒喝多了,對婉瑩用強,或許,錦如根本就不會出生,她也不至于成為她父親欺淩母親的罪證。
而有關錦如血統的争議,約莫在她七歲那年發生。也是一個下雨天的晚上,沈志華又在外面灌了一肚子黃湯回家,他悄無聲息地進了婉瑩的屋子,想故技重施,再給錦如生一個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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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被年幼的錦如看得真真切切。她父親放肆地撕扯母親的衣物,母親則被壓在地毯上,吃力地應對,痛苦地哀嚎。錦如站在門口,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以為父親母親在打架,她沖出去救母親。
“爸爸!你松手!”
一個矮小的七歲女童,沈志華不妨錦如有這樣的力氣,他被推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一下酒就醒了,心裏又是羞愧又是恥辱,他不肯承認自己有錯,反過頭,他把罪名安到了妻子身上。鬼使神差地,他對錦如說出了那句終生難忘的話,他斜睨着眼,冷冷地叫她:“小野種。”
聽起來很惡毒,卻也是男人慣用的伎倆。他們總喜歡給自己得不到的女人冠以污名,仿佛他們得不到一個女人的心,不是因為無能,而是因為品行高尚,不屑于要一個蕩婦。真卑鄙。
那天以後,婉瑩和錦如大病一場,沈志華徹底失去了妻女之愛。
一晃十數年過去,現在,席婉瑩行将就木,瘦成竹節蟲一樣的人物,活不下去了,要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錦如。不論丈夫是怎樣的人面獸心,婉瑩對自己生的小孩還是很疼愛的,她把錦如如珠似寶地養在身邊,帶進帶出,在深宅大院裏熬了許多年,孩子終于長大了。
這時候讓婉瑩坦然赴死,她還真有點舍不得。
“小寶,小寶……”她伸出手去夠錦如,只摸到蓬松活潑的一縷鬈發,但還是笑了,“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阿,小寶。”
錦如涕泗滂沱,她跪在病床前,牽起母親的手,自己把側臉往母親的手心裏放,不知道說什麽,一味只是哭。她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了,人在生死面前,總顯得那樣渺小,那樣無力。
可婉瑩卻打開了話匣子,她有好多話,來不及說,以後也沒機會。反反複複,就是叮囑錦如,說她被慣壞了,脾氣嬌得很,以後一定要懂得收斂。母親去世後,再沒有人能原容她,不好再跟以前一樣胡亂使性子雲雲。
她應是這樣絮叨了一會兒,或許半個鐘頭,或許更長時間,錦如沒留意,她光顧着哭了。等她止住抽噎,想起查看母親的病症有沒有減輕時,人早已經殁了,渾身上下,又冷又硬,死得透透的。
那一刻,錦如心裏真有種塌天的感覺,太猝不及防。她又執著地搓起亡母的手來,企圖喚醒死人的靈識,徒勞無功——沒知覺的,捂不熱的墳場。一個人,就是一座墳。
沈志華也在一旁站着,但他沒有為死人做過什麽,甚至連眼淚都沒有。直到最後,錦如放聲大哭,他才走上前去,開始別扭地哄孩子。
沈太太的喪事,很快就辦完。母親一死,家裏再沒有什麽人能牽絆住錦如,她跟哥嫂的關系雖是不錯,但到底隔了一層肚皮,終究兩樣。頭七一過,錦如就預備買票回南京,兩個哥哥想着妹妹剛沒了母親,倒沒多說什麽,反而勸着錦如開心些,別自己為難自己。
可想而知,在這關頭跑出來當惡人的,肯定又只有沈志華。他還放不下和嚴家那門親事,又把嚴家三少爺嚴子钰的名字提了好多回。
沈知、沈和私心裏都有些看不起這樣的小舅子,出身煊赫有什麽用,沾了嫖和賭,那就不能算是個正經男人。更別說嚴子钰煙瘾還大,哪是能把妹妹嫁過去的主兒。因此,沈志華一在家裏提嚴三少爺如何如何,他幾個子女就串通一氣地噎堵他。
老頭兒受不了兒女氣,惱羞成怒之下,就把嚴三少爺請來了鎮江,非逼着錦如跟人見面。錦如不從,他就把人關在屋子裏,請了人看守,哪也不許去。
錦如為了脫身,只好答應去見了一次嚴子钰。
沈志華安排看電影,中午飯自然也只能去館子裏吃。錦如對這些沒所謂,嚴子钰問她想吃什麽,她随口報了幾個菜名,飯店招待員卻說,真不巧,今兒元魚賣完了。
錦如便道:“那不要了。”
嚴子钰倒不像傳聞中那般不堪,這時就客氣地提了個折中的辦法:“另換了太安魚上罷,我看你們菜單上有。沈三小姐,你覺得呢?”
從淮揚菜換到川菜,這個吃法倒有些講究。錦如自己沒有什麽忌口,五湖四海的東西都愛吃,但她卻鮮少碰到在吃上面好相處的人。就連陳濟棠,他也不大吃得慣外地菜。
這個嚴子钰,外面的人總說他風流浪蕩,不成體統,可在吃食上面,還算有意思,錦如終于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嚴子钰沒忍住笑:“暧呀,忙活了一上午,三小姐總算舍得看我一眼了。”
聽他說話,就還是浪蕩公子那一套,輕浪浮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錦如略感失望,又重新低了頭,說:“閑茶浪酒,配嚴三少爺倒是綽綽有餘。”
她當面臧否人,嚴子钰卻也不往心裏去,家裏是什麽安排,他一早料定,無外乎要他娶了沈錦如。娶就娶呗,反正沈三小姐花容月貌,家裏還闊綽,娶了又不丢份兒。
他嚴子钰有什麽,除了皮囊尚算過得去,其他方面,簡直一塌糊塗。得了這樣的岳家,他該感恩戴德才是。說是這麽說,可心裏到底不痛快,于是也就學着錦如不說話。
沒多久,菜上齊了,沈錦如跟嚴子钰各懷心事,囫囵吃了一頓飯,才提分手。
“沒有感情的婚姻是無意義的,而且我母親才剛過身不久,我還戴着孝。我不可能會嫁給你。”錦如說話,總是這麽直來直去,完全不考慮聽話人的感受。
所幸嚴子钰也是個敞亮人,并肩走着,他總拿眼去看錦如,道:“說實話,沈三小姐,我尚且不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詞,說我們倆一定會怎樣,一定不會怎樣。只因我們這一等人的命運,總是握在別人手裏。我知道你母親去世,正是傷心時候,我非常能理解,因為我母親,也很早就走了……”
略停了片刻,他似又覺着失言,慌忙改口:“不說這些,這些不好,我也不好,更配不上沈小姐。基本的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只是想說,你我之事,我說了不算。”
一條小巷走到頭,錦如快要到家了。嚴子钰這一趟過來住在旅館裏,沈家父子他昨天也見過,錦如就不招呼他進去坐,反而擺手道:“各有難處,有緣再見罷。”
嚴子钰笑着點點頭,果然爽快地走掉了。
錦如跟着笑了笑,轉身回家。當天晚上,她就趁沈志華在外面應酬的空隙,連夜跑回了南京。
盧照他們那一間辦公室的争鬥,卻是在一個莫名的時間發作了。那天秘書廳所有人都在忙手頭的事,只有一個女接線員急匆匆地跑進來通傳上級指令,點名要找姚秘書長。姚謙不在,他的副手上去敲了幾下辦公室的門,也遲遲沒有回應。
那個女接線員急得滿頭大汗,說什麽也等不了,姚謙的副手跟着發急,就拿備用鑰匙打開了秘書長辦公室。姚謙人應該是好好地坐在裏面,盧照沒湊上前看,只聽見那人輕言細語地吩咐副手:“李泓隽部長……要退職了。相關函授方面的事,各科提前預備起來罷,免得到時候兩眼一抹黑。”
部長要退職,大小算個事,提前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有。盧照不免欣賞地往姚謙坐的方向看了一眼,送人下臺都能這麽體面,這還真是個會辦事的人。不過,這跟盧照也沒什麽關系就是了,她的臉上,還是只有一抹禮貌的微笑。
到了下班時候,姚謙特意叫住盧照。他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抓抓頭發又撓撓耳朵,一臉欲言又止地看着人。
盧照沒有聽人磨叽的習慣,自顧自往前走,頭都懶得回。
她在前面走,姚謙就在後面追,等兩個人距離近些了,他才說:“盧照,叫你怎麽聽不見呢?”
盧照停在原地,轉過身來笑,然而那笑也是冷漠:“哦,秘書長是在叫我呀?不好意思,您一直喂喂喂的,我還以為您喚小狗呢。”
姚謙鬥倒了一個政府要員,心裏總是暢快,又笑:“我歷來見了你,就是這樣笨嘴拙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要緊的話同你講,你聽不聽?”
盧照還是笑,這回的笑要客氣一點,她說:“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