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留
25.月留
王頤在外面買下的房子,并沒有多大,勝在精巧,一排三間大屋,朱閣绮戶,院裏還有一架正當盛開的薔薇。從兩地分居以來,嚴子陵過這邊的次數不少,只不過每回都是略坐坐,一口氣沒喘勻,王頤又要夾槍帶棒地攆他走。
今天從鞋店回來,難得面對面吃了一頓清靜飯,嚴子陵還暗自慶幸,以為王頤總算心軟了,興許要留他在新房子裏住一晚。
誰料王頤先丢了碗筷,跟着就喊丫頭放好熱水,她自顧自進浴室泡了個花瓣浴。對于還沒填飽肚子的嚴子陵,是理也不理,看也不看的。
太太近來總一張冷臉,子陵自覺讪然,也不好霸着歸他太太所有的餐碟不放,囫囵灌了一碗鮮雞湯,跟着就叫傭人上前來撤了飯桌。
飯後,他還不想走,打定主意要耍一回賴,兩腳把鞋一撂,就往他太太日常睡覺的床上躺。小丫頭後面來叫了幾回“四少爺醒醒”,他只裝聽不見。
又過了半個鐘頭,王頤從浴室裏出來,渾身蒸騰着霧氣,往穿衣鏡前一站,細皮嫩肉、油光水滑,誰不贊一聲好看?子陵悄無聲息地躺在屏風後面,一雙眼半開半閉,卻一點沒看錯他太太的萬種風情。
他看得口幹舌燥,又汲上鞋,借口口渴,走到屋中間,說是倒茶,其實眼睛都放在太太身上。王頤這會兒反應過來屋裏有人,已經把浴衣穿穩妥了。寬袍大袖本不比旗袍襯裙那樣能掐出豐乳細腰,可她這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卻依舊難掩袅娜。
到底是自家太太,無愧的标致,嚴子陵想。他從背後輕輕抱住王頤的腰,他們結婚一年多,這些舉動原就不少,從來也沒見王頤躲閃過。可今晚,她卻有些抗拒地把子陵往外推:“你別同我鬧,我不吃你這一套。”
家裏的事那樣亂,應該要給妻子一個說法的,嚴子陵心裏什麽都清楚。他就是有些難以把持,一把扳過王頤的身子,他不管不顧地吻了下去。
“你出來住都一個月了,平常見了我,不是吵就是甩臉子。王頤,你真是一點也不為我的心想想,難道我不念着你麽?”
王頤剛洗了澡,很香,一張臉素淨得只剩眉間那一粒小痣。嚴子陵發狠似的親她,她避無可避,眼淚說來就來,一雙手用力在丈夫的胸膛上錘來錘去,又說:“你不要總這樣擺弄我!嚴子陵,我們之間的問題,根本沒有辦法解決!”
是的,誠如她所說,嚴家的問題,他們兩個婚姻的問題,根本計無所出。嚴子陵不可能一刀了結他那位好事多為的母親,更管不住他那位道貌岸然的父親,就連他那些兄弟姊妹,他也只有幹看着的份兒。事實上,一個執意走向堕落的家族,一個病入膏肓的時代,壓根兒就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挽回的。
嚴子陵認清一切,就不願去想他那個家該怎麽辦了,随他們鬧去,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愛怎樣怎樣。
衆生熙攘,只有王頤,他尚且舍不得她哭。他把手伸到妻子的後背,一點一點托着她,繼續勤勤懇懇地親吻,扯開她的袍帶,把手伸到更曼妙的地方。
“你哭什麽呢?王頤。如果你允許我自戀的話,我會覺得你正深愛着我。可是伴随着愛的,為什麽要是眼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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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頤被平放到床上,她用力地拱起膝蓋,不要人接近。只可惜為時已晚,嚴子陵已經自己解了束縛,他輕車熟路地往她身上來,接天湧起的欲潮,很容易就将兩顆寂寞的心席卷。
嚴子陵的動作很輕,緩推慢入,可王頤此刻卻像一個受不了痛的小孩一樣,一碰就嗚咽:“別,別,不要那樣……我不要……”
她總喃喃地說不,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可這就是她的愛,不斷遭遇否定的愛,嚴子陵确信。
到了下半夜,該睡覺了,嚴子陵才随意剝落一塊枕衣,托住王頤的屁股,把人抱進浴室重新清洗。熱情過後的男女總是分外親昵,王頤很安靜地被抱着,沒力氣鬧了。嚴子陵正仔細地清理二人歡愛留下的痕跡,別的都好說,只有吻痕,似乎還欠缺深刻。他又重新俯下身,去吮吸太太的腰腹。
王頤有些受不了,又雙手繞後,使勁把作亂的人往外推。話裏的情緒不高,但能聽出無盡惘然:“我今天在盧小姐面前誇下海口,說我要跟你離婚。你現在這樣,會讓我失信于她,我不想失信于她。”
子陵聞言,只是輕輕捂住妻子的嘴,自嘲道:“沒事,下次你再見到她,她若是問起我們的婚姻。你就說,因為我死纏爛打,以致離婚無果。我是什麽為人,她一向清楚,這樣說,她會相信。”
不知為何,王頤總感覺痛苦,她又祭出一個沒有表情的笑——一種不好的生活習慣。
嚴子陵喋喋不休,仍在描摹着他和太太的将來:“那家裏,一時離不開我……我若是不管不顧地跟你到外面來住,再也不插手父母兄弟的事,我們夫妻在外人眼裏,又不知如何不成器了。況且,一個人的父母兄弟再怎麽不入流,那也是一個人的父母兄弟,分房減口,終究權宜,到最後,不還是要一個人站出來負重涉遠?王頤,這是我的命……”
他說了許多,意思擺在明面上,他依舊割舍不下嚴家那一群人。王頤聽明白了,一點也不意外,甚至覺得本應如此。嚴子陵這個人,應家族之運而生,他的情感落點,絕不會是單獨哪一個女人。
王頤什麽都清楚,故而不再抱有期待。不管是嚴家,還是嚴子陵,都不值得期待。她最後笑出了聲:“你無需過多解釋,你做你認為對的事情,我做我認為對的事情,兩不相幹,我們的婚姻,照樣進行。”
兩不相幹的婚姻,說難聽點,就是名存實亡。這樣的婚姻,從本質上說,對嚴子陵十分有利,他會收獲一位德行涵養都極好的太太,花他錢的同時又幫他料理好生活的繁雜,穩賺不賠。王頤那邊或許會吃一點虧,但也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如果,婚姻真的只是一場交易,夫妻雙方完全按照事前約定的款項履行職責,而不用付出真心的話,那麽,嚴子陵和王頤會超乎想象地美滿。
可事實卻是,他們對彼此的情感從來都不純粹。
嚴子陵放不下家族繼承人的身份,但他卻後知後覺地喜歡上了王頤,他不能完全按照妻子的心意辦事,他還拼了命要把人留在身邊。
王頤不也是這樣麽?嚴子陵有一個陳舊悲哀的家庭,未必她就沒有麽?她也有。她也有一位萬事不管,只知道玩牌聽戲的母親,她的父親也跟嚴子陵的父親一樣,在生意場上争權奪利殺紅了眼,回到家就拿兒女婚事不作數。她痛恨嚴家,痛恨每一個給她生活增添煩憂的人,但她被嚴子陵打動,在一堆讨厭的人裏面,她偏偏淘到了一個值得喜歡的……這不是命運弄人,又是什麽?
這樣的兩個人,是沒法真正做到兩不相幹的。嚴家和王家恨不得穿一條褲子撈錢,嚴子陵和王頤,根本連骨血都融在一塊,怎麽可能兩不相幹?離婚對這兩個人來說,不過是聊以自慰的情感奢侈罷了,當不得真。
最後,嚴子陵輕手輕腳地把王頤抱回床上,她的眼睛總是閉着。但其實,這一夜,無人入眠。
早上天快亮了,郁秋原還是感覺了無睡意,他怕驚醒覺淺的盧照,就沒怎麽翻身。又延挨了時候,他躺得渾身疼,終于半坐起來。
盧照也不知什麽時候醒的,抑或根本沒睡,總之,秋原一動,她就跟着問:“你幾時醒的?我有些口渴,你要不要也喝點水?”
秋原搶先一步揿響電鈴,要了一杯白水、一杯咖啡,現在太早了,傭人都還沒起,估計要好一會兒才送得上來。秋原便道:“睡醒了麽?熱不熱?”
“我不熱,你要是熱,開開窗好了。”
秋原笑一笑,依言下地,一股腦把卧室的窗戶都打開了。他還想把窗簾都拉開,最後是盧照發表抗議,方作罷,只露了西北角上一面無關痛癢的窗口。
天光欲曉,萬物幽藍,很寧靜的場面。郁秋原重新走回床邊,盧照正手撐着頭,合眼假寐,他伸出手去戳戳她的胳肢窩,果然聽見一陣輕快的嬉笑。
“郁秋原,你幹嘛阿,再鬧我生氣了。”
兩只眼睛笑得跟天上的月牙一樣,誰信她在生氣,郁秋原不退反進,幹脆在盧照的腰間狠撓了幾下。她這地方怕癢,一碰就笑個沒完。
像這樣孩子氣的一面,盧照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她也不跟王六小姐一樣,是個面上看着就親和好接近的人。大多數時候,盧照的臉上,只有事不關己的漠然。因此,沈三小姐身上的不谙世事,換成盧照就不那麽令人信服,至于嚴五小姐,則是完全不搭邊的另一種女人。
盧照,她的嬌俏,她的美豔,她的靈動,她的果決……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裝出來給別人看的。郁秋原持有這樣的懷疑,卻又拿不出确鑿的證據,他從沒有真正走近自己的妻子。
笑鬧過後,郁秋原的眼神逐漸黯淡。盧照再怎麽報複性地撓他癢癢,他也只是下意識地牽動嘴角,但,笑不出來。
“不要那樣看着我,郁秋原。不要那樣可憐巴巴地看着我。”盧照伸手抱住丈夫,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你為什麽睡不着覺?發燒了,還是胸口痛?”
郁秋原摟得更緊,一雙大手将盧照牢牢嵌在懷裏,他說:“你可以跟我說一下你的事麽?你在外面的事,從來也不告訴我……我昨天不去你們機關,我都不知道姚謙竟然是你上級。他,你,你們……我離了你不行的,我以為你都知道。”
瞞了許多天沒說的事,還是讓他自己撞破了。不過盧照也不心虛就是了,從她生命中匆匆而過的男人簡直數不勝數,難道她要挨個跟郁秋原解釋清楚麽?她只能是,盡可能地說清原委。
“你語無倫次,我逐條回複。先說姚謙,我跟他,僅限于你知道的那些,再無其他。我不說外面的事,還不是因為那些事很無聊,難道你希望我每天回到家,就開始講誰跟誰不睦,誰又傾軋了誰麽?再說了,我也剛去交通部不久,許多事都糊裏糊塗地,實在說不出多少真知灼見。”
秋原猶自不信:“你不用拿好話來哄我,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深奧的東西,你覺得我聽不懂,嫌我沒見識。我不像嚴子陵、姚謙那些人,他們都出過洋進過大場合,就我上不得臺面……”
老實說,盧照的确會這樣想。但這話從秋原嘴裏說出來,她又要第一個跳出來反駁:“郁秋原,你不如人,總是你自己在說,我何曾指過你半點不好?你再這樣強詞奪理,就不要想我以後還好聲好氣地哄你!一大晚上不睡覺,淨鬧這些有的沒的,別以為把我娶到手了,就可以跟我頤指氣使!”
“你當然不會直說我哪處不好,你都是在心裏默默……”
話還沒說完,電鈴又響了,應該是送水和咖啡的老媽媽上樓來,聽見屋內的主人主婦吵架,沒敢敲門。
郁秋原嘛,相貌有,膽識有,才學可能也有,唯一沒有的,就是壞脾氣。這男人的氣性是真小,小到一跟盧照拌嘴,不管有理無理,他自己臉上先就挂不住,總自覺欺負了女孩子,心疼。
老媽媽送東西上來,他忙不疊地接了,回過頭遞給盧照,複而溫言細語起來:“那個,你別喝我的咖啡……你喝了,我喝什麽?”
盧照聽他這話,又把剛進嘴的咖啡吐到痰盂裏,連呸三聲:“咖啡是什麽好東西不得了?誰稀的喝?”
她說不稀罕喝,郁秋原卻端起杯來一口喝了個幹淨。喝咖啡哪有這樣的,盧照随手褒貶,稱之為“牛嚼牡丹”。
秋原聽得直樂,又說:“非也非也,依我看,是豬拱白菜。”
反正都不是什麽好詞,盧照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過後,她先生的吻就細細密密地落下來。
青天長星,水膩花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