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月愁
24.月愁
上回郁秋原那麽一打岔,嚴子陵夫妻倆的事,盧照到底沒問出什麽名堂。她如今在交通部一位常務次長的手底下做秘書工作,偶爾上頭的事務交辦下來,一陣一陣忙,也沒空去關心別人家的事。交通部的情況,實際也要比盧照想象中更複雜,初來乍到,很多事情,她應對起來都會有一些吃力。
交通部有一位何正誼次長,他尋常有一個慣用的姓姚的機要秘書,一些重大文件基本都是由那位機要秘書負責。像盧照這樣的少年新進,一個辦公室裏十好幾個,多數時候都只悶頭處理一些日常事務。
這天,突如其來地,倒有一份機密文件落到盧照手裏,上面的要求竟然還是重新起草,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盧照的職權所在, 按理說,這樣的工作纰漏是不該也不能在秘書廳出現的。盧照不敢妄動,只好去敲直系上司姚秘書長的門,問是不是收發處送錯文書了。
姚秘書長,姚謙,也就是之前薦任盧照到交通部的同學。他入學的年紀雖是晚,但這個人本身卻肯争氣,這不,才剛過而立就成了機關要員,妥妥的青年才俊。
先有同窗之誼,後有知遇之恩,盧照跟姚謙說話,自然是怎麽客氣怎麽來。
“秘書長,文件我先放您桌上了。”
姚謙的面相雖說趨于老成,但他的為人卻一點也不古板。盧照把文件遞過來,他擡起頭,看也沒看就笑:“聽你說話,我好像是多了不起一個人物。說過多少次了,直接稱呼我名字就好,就跟華南大學那時候一樣。”
笑完,他又低下頭去寫今早何正誼次長交代的公開信,鋼筆劃紙的“沙沙”聲,清晰無比。
那幾年國內黨争鬧得很兇,經常都有這類筆墨仗要打。盧照見上司這樣忙,便知趣地閉上嘴,轉過身,預備回去她自己的寫字臺。
就在這時候,姚謙又說話了:“盧照,你現在看着,一點不比讀書那時候健談。”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是說,在機關裏做事情,笨嘴拙舌可是大忌。”
其實,盧照跟姚謙,念大學的時候還是很暗昧過一段日子。一些陳年舊事,現在再追究固然無趣,可姚謙這樣耳提面命,到底還算盡心。盧照就不拂他的好意,客客氣氣地笑:“多謝提點,我以後會注意。”過後就還是帶上門出去了。
海陵盧家的獨生小姐,姚謙這些年倒是一直都惦記着,不然也不會千裏迢迢把人請到南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只不過盧照這樣避嫌,他那些欲言又止的話,又完全說不出口,只得草草作罷。
有些事,盡管男女雙方心知肚明,但過了那個時間,再舊事重提,也不是當年那個味兒了。
至于當年,當年盧照還真對姚謙心生過好感。姚謙那時候要更風流一些,毋庸置疑的英俊,現在還是無可避免地老了些許,音容形貌上或許不大看得出來,只有身上的“鈍氣”騙不了人,笨笨重重地,一望即知。
盧照念大學那會兒,則是公認的美麗。一個風流才子,一個凝香佳人,同級同班,一開始只是同學們起哄說天造地設,到後來,緋聞的兩個主人公自己也當了真,互相在心裏留意對方的一颦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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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的是,這兩個人才剛起了個戀愛的苗頭,郁秋原又在中學裏摔斷了腿,盧維岳把他送到香港做接骨手術,天天跟盧照住在一起。秋原小時候話又多又密,經常扒着盧照的手一說半下午,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盧照心裏的少女绮思就去了大半。
那段時間,姚謙倒是日日都遞了情書來。頭幾天盧照還有心思從頭到尾讀,後來不是被郁秋原搶過去吃了,就是被他揉成一團扔出窗外。姚謙久久收不到回信,漸漸地,也就恢複了往日的靜默。
一個夏天過去,郁秋原的腿恢複了個七七八八,等盧照撫慰完病人回學校,姚謙見了她,竟連招呼也不打,想是少年人傷了自尊心,再聽不進去只言片語。盧照解釋的話就在嘴邊,奈何兩個人的感情太過于無可挽回,許多話,只好久久塵封。
回憶起來雖是悱恻纏綿,實際也沒什麽大不了。從小到大,盧照什麽都不缺,其中也包括男人。有些男人,她見過一兩面就忘了,後來再也沒想起。有些男人,她一直都記得,到死也不會忘。在男女之事上,她從不像郁秋原那樣死心眼。
姚謙在其中,應該還是算難忘那一批,哪怕他們從沒有真正在一起過。又或者,正是因為沒有在一起,所以加深了那一份難忘?盧照懶得去想了,就現在而言,她不至于做對不起郁秋原的事。更何況,姚謙家裏還有一位堂堂正正的太太,這樣的男人,實在犯不上招惹。
到了黃昏時分,交通部的辦事員陸陸續續都下班離開,盧照收拾幹淨寫字臺,也準備提包走人。只還不等她走出樓道,就隐約聽見姚謙那間辦公室裏似乎有上級在使脾氣。
姚謙算是交通部常務次長何正誼的私人,一般少有人敢為難他。能當着他面呼天搶地發怒的,除了部長李泓隽,再找不出第二個。只是,以前也沒聽說機關內兩位要員哪處有不對付,盧照進來之前多方打聽,外頭的人都說,何正誼是李泓隽一手栽培的門生,何至于他二位今日會反目成仇?或者,單純只是一個誤會?
盧照想起今早上收發處送錯的那一份文件,心裏總覺得不安。偏偏部長跟機要秘書交辦工作,一般人又聽不得,盧照略在樓道口站了站,然後才若無其事地坐車回家。閻王打架,她這等小鬼暫且說不上話。
退一萬步講,姚謙那裏就算真出了什麽事,就算要找替罪羊,應該也輪不到盧照,她資歷太淺了,幹什麽都不夠格。
想明白了,盧照就不像之前那麽着急。不緊不慢地,又想起來前些日子幫郁秋原在一家英國人開的鞋店裏訂做了一雙皮鞋,今天恰好是取貨的日子,幹脆就叫車夫把車停在巷口,盧照則獨自去鞋店裏逛了會兒。
她本意是想看一雙皮鞋,回國這兩年,穿繡鞋穿膩了。但鞋店裏的女招待員一看顧客是位年輕漂亮的小姐,穿着又體面,想也沒想就擺了一櫃臺的繡花鞋供盧照自行揀選。那段時間,金陵的太太小姐們,在穿着打扮上,會更偏愛東方韻味一些。
不管什麽鞋,反正都是穿,盧照不愛在小事上計較,就聽招待員的話,皮鞋繡鞋,各買了一雙。她這裏正跟鞋店招待員辦銀貨交涉,剛結清鞋款,就聽背後一記溫柔女聲在喊她。那人仿佛不太确定似的,猶疑道:“盧小姐?是你麽?”
盧照聽這聲音有點像王六小姐,也不太拿得準,回過頭一看,可不就是王頤跟嚴子陵夫妻兩個并肩站着。男的儒雅,女的明豔,跟畫裏走出來似的。
這一男一女瞧着是般配,就是跟外界的傳聞相去甚遠,夫妻倆同進同出,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們的婚姻哪裏有問題。盧照覺得有些好笑,不禁打趣道:“外頭人傳你們夫妻不和,有鼻子有眼的,連我也信了……難道,都是你倆使的把戲不成?”
夫妻分居可不是什麽能當把戲使的好名聲,王頤大概能想到外面那些人是怎麽議論自己的,臉一下就紅了。嚴子陵雖是鎮定些,但也被盧照問得期期艾艾:“我已經一腦門官司了,你行行好,別火上加油了。”
這夫妻倆出雙入對,不能說不恩愛,可各自的臉上,卻又有難掩的黯然。盧照忽而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找補道:“不好意思……怪我多嘴。”
子陵自己的家事處理不好,他一點也不想帶累盧照,剛想開口解釋,王頤卻一把按住他的手,搶先道:“我想跟盧小姐單獨說兩句話,你去幫我把鞋款結了,好麽?”
子陵上下嘴皮無力地翻動着,還想說些什麽,王頤卻把他往外推了兩步,又說:“你放心,我跟盧小姐談話,絕不牽涉你。未必我們女人,離了你們男人,就沒有談資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已經很重了。盧照聽到這兒才明白,這夫妻倆,是真鬧了些不愉快。
王頤打發丈夫的時候怒氣沖沖,活像個蠻不講理的悍婦。可等嚴子陵一走,她再拉着盧照在試鞋的椅子上坐下,臉上就已經完全看不見怒氣。平平靜靜的,分外柔美。
“這下完了,盧小姐被我兇神惡煞的樣子吓得不會說話了。”她不知從哪找了兩雙女鞋出來,遞給盧照一雙,自己試穿一雙。
盧照以前只見過溫良和氣的王六小姐,像這樣略微刁蠻的王頤,倒莫名地,又多了幾分野性美,難怪嚴子陵寶貝他這位太太。
“六小姐,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這樣鮮活一個人物?”盧照試鞋試得有些累,就不願意上腳,只用手拿着,翻來覆去地把玩。
王頤顯然也沒多少買鞋的心思,一雙白色魚嘴高跟鞋被她無聊地穿穿脫脫,招待員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她把鞋穿壞了又不買似的。後來,王頤被那招待員看得不耐煩,幹脆就叫把她試過的都包起來。
做完這些,她才轉過身子來回盧照的話:“我原來覺得,只要我夠忍氣吞聲,沒有什麽事是我承受不了的。現在,我改變想法了,我想離婚。盧小姐,我想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而不會将我認成一個瘋子。你比我有先見之明,沒有選擇嫁給他。”
“王頤,叫我盧照就好。”
兩個年輕姑娘相視一笑,彼此心中都增長了許多不為人知的默契。許多話,也就不用再往深了說,點到為止就好。
等盧照從鞋店裏出來,天就已經黑了,想到秋原肯定在家裏等得有些着急,她一路上都沒敢耽擱,好不容易趕在小公館開飯之前回了家。
今天晚飯有秋原親自下廚做的蟹粉獅子頭,菜還沒上齊,盧照就先提着筷子把那盤獅子頭吃了個七七八八。一面吃,還一面贊:“喲,郁先生的手藝真不是蓋的,我盧照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口福?”
秋原似乎還帶着氣,臉上雖然不顯,但語氣卻有些不對勁:“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外面忙些什麽?今天下班我去你機關找你,同僚們都說你早走了。早走了又不回家,真不知道去哪鬼混了……你該不會跟老爺一樣,在外頭置了什麽相好的,單瞞着我吧?盧照,我告訴你,你不可以那樣對我,我沒太太那麽大度!”
他去接她了,她一點也不知道,盧照不免有些汗顏。在他們這一段婚姻裏,總是郁秋原瞻前顧後的時候多,這事從根兒上講,會有一點欺負人。
盧照只好放下筷子,耐心解釋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訂做了一雙鞋,我去取了,在鞋店裏偶遇王六小姐跟嚴四少爺,多說了兩句話,不是故意讓你久等的。郁秋原,我這樣說,你心裏會不會好受些 ?”
秋原自己也知道,他幾日火氣大,也不全是因為盧照這個妻子哪裏做得不好。是他自己的原因,他太患得患失了。他也不想這樣,可身處一段身份懸殊的愛戀之中,他看起來就是攀附的那一方,他也是個人,是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他不可能不在意得失。
盧家可以沒有他這樣一個女婿,盧照可以沒有他這樣一個丈夫,他們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盧家人的身份裁撤掉,就像剝奪他的事業一樣,不需要過問任何人的意見。這一切,郁秋原都默默忍受了,他覺得這是他作為養女婿的自覺,是分所應當。
他唯一受不了的,就是盧照可能會離開他。秋原接受不了,那是他從小就依戀的人,他用盡各種手段留在她身邊,沒道理長大了,她卻把他閑置在一邊,不予理會。他深愛着,又正因為這一份愛,他不願給她增添煩惱。盧照活得也沒有看起來那樣随心所欲,他都看在眼裏。
千頭萬緒浮上心頭,末了,秋原只是往盧照碗裏夾了一塊鳜魚,笑嘆道:“四少爺夫妻?真的麽?真的是他們夫妻?別是哪個誰單獨約的你……”
盧照又重新端起碗,癟嘴道:“嘁,郁秋原,你不要像個小媳婦一樣問東問西好不好?弄得我是個多花心的人一樣,其實我這個人啊,最一心一意了。”
他們又像平時一樣鬥起嘴來,生活的不安,被重新妥帖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