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刃
17.月刃
星期六那天,因為廠子裏新進了一批大機器需要檢視,盧照對器械一類又知道的比較多,便跟着劉平伯一起到車間轉了轉。
等她忙完回到辦公室,一看表,竟然又到了放班的時候。按照慣例,秋原早就該來接人了,可今天,盧照往門口看了幾回,卻遲遲不見丈夫的身影。
她心裏正疑惑,找人的動作就有些惹眼,反而引得隔壁桌的林振民笑話。
“你們新婚夫妻的感情真是好,郁先生不過遲到了幾分鐘而已,你就這樣滿到處尋他。”
郁秋原那個傻子做事情,一向都是人盡皆知,他每天定時來接盧照下班,更是誰也瞞不過。所幸盧照對他的舉動也不反感,還在外人面前幫他說話:“我先生,他一向很準時的,今天也不知被什麽事情絆住了手腳。算了,在這兒等着也是無聊,我幹脆先去王草巷找他好了。”
盧家的錢莊就開在王草巷。盧照這麽說,再加上林振民前些日子聽到的風言風語,他好像新知道了什麽似的,因道:“我今早聽工務科的同事們閑話,他們說,你,你就要離開永寧了?”
對于盧照來說,離開永寧水泥廠是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盧維岳要她到這個地方來,不過是想讓她盡早熟悉經商門道,還能真由着她賣一輩子水泥不成。這不是徒惹人笑話麽。
既然是大勢所趨,手上的事情又都交接得差不多了,盧照便對林振民說了實話:“應該就這一兩天,家裏對我有別的安排,倒不好再出來就事。”
林振民跟盧照認識的時間不算很長,小半年,見面更不算多,一月不過一、二回。他一早就知道她有未婚夫,所以大約也沒動過甚不該有的心思。不過今天,他猛然聽說她是那種家庭的小姐,驚訝之餘又分別在即,他這心裏,還真有一味說不出口的酸澀。
又像是後悔,又像是自責,又難免自作多情,五味雜陳一般,完全說不出是個什麽感受了。林振民那會兒還在想,如果他早一點知道盧照的出身,他們兩個的關系,或許就不會止步于此。他聽說過,海陵盧家那位新姑爺,一樣是窮苦出身。他也親眼見過郁秋原,雖說相貌堂堂,卻又不至于無可取代……
“那,那你以後還回來麽?我以後,還能見到你麽?”
盧照正低下頭收拾提包裏的東西,這兩天總是陰雨不斷,她猶豫着要不要帶上紙傘。所以回林振民的話,就有些漫不經心,雖然也笑了,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敷衍。
“我聽說你下個月也要結婚了吧?到時候我去貴府吃喜酒,怎麽會見不到哩?”
盧照上回結婚,林振民還真預備了賀禮,可她卻沒請他。現在她又說這種話來唬人,誰還會信呢?
眼看着盧照将要開門出去,林振民急得“嚯”一下站起來。他上下嘴皮還來不及動,盧照先淡淡地回望過來,笑道:“你忙你的,不用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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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普通的一句話,甚至可以說得上輕柔,但就是自帶一股不可違拗的威嚴,聽得林振民僵了半邊身子,只好不尴不尬地坐回原處,終于不再聒噪。
盧照見他有賊心沒賊膽,反有些哭笑不得,衣袂飄飄地走遠了。
汽車腳程快,盧照到春茂錢莊的時候,秋原還在寫字間奮筆疾書。
郁秋原這個男人,還是游手好閑的時候多,盧照很少能見到他像這樣正兒八經地端坐,再寫個什麽東西。當然了,這樣的時刻以前肯定也有,只不過盧照沒親自遇見過,她就單方面覺得頗有意趣。
輕輕敲了兩下門,盧照裝模作樣地“喲”一聲:“這不是郁先生麽?不好這樣操勞的呀。”她學着盧太太講上海話,惟妙惟肖,母女倆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秋原不自覺彎了嘴角:“我忙着哩,你不要來招惹我。”
“嗳唷,我哪敢呀。 ”盧照大搖大擺地走進屋,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離郁秋原很近,一擡手就能碰到他的書桌。桌上的書并不少,但大多都是金融方面的理論著述,只有一本前段日子很時興的通俗小說,講癡男怨女故事的。
盧照輕輕抽出那本小說,翻到她之前看到的十三章,繼續津津有味地往後讀。
“你慢慢寫,我就在這兒等你。”
秋原當真是有些忙,盧照跟他說話都不擡頭,只輕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哪裏都不太平的時節,難得有這樣一副安靜的畫面,一男一女,各司其職,偶爾間相視一笑,倒正應了西方人所謂的“羅曼蒂克”。
念及此,盧照就不禁覺得好笑。她跟郁秋原,兩個包辦婚姻的奴隸,竟然也有這麽一天。
這樣過了一個鐘頭,郁秋原才難耐地伸了伸懶腰,說:“阿照,咱們回家吃飯吧,我有點餓了。”
盧照還想幫着收拾一下書桌,誰知秋原反而不由分說地把她攔腰抱起,甚至略有些嫌棄她多事:“不要管那些了,反正明天來還是一樣亂七八糟。”
懶人一貫都是這樣理直氣壯,郁秋原自己都不嫌棄桌子亂,盧照更不會追在他屁股後頭要給他善後。她不是那樣賢妻式的人物,只是掙紮着要下地:“你別鬧我,一會兒外面的人都來看笑話。”
天這麽黑,同事們肯定一早就回家去了,哪還有心思專門來看小夫妻的笑話。秋原抱着盧照往外走,步子邁得又穩又大。等出了春茂錢莊的大門,他才想起來問:“嗳,咱們家汽車在哪哩?我怎麽找不到了。”
盧照有意戲弄人,就笑:“怎麽,沒車不能自己走麽?這兒離我們家又不遠。我本來就是預備自己走回家的,誰知道你非要抱我呢。”
坐車也好,走路也罷,秋原都是不怕的,他只擔心盧照過不慣。于是輕輕往上掂了掂懷裏的人,又笑:“這才幾步路,抱你回去,哪裏就把我累死了。”
說着,就朝他們婚房所在的方向大步流星。
汽車夫一直都在馬路上等着,真要想坐車,怎麽會沒有呢。只不過郁秋原總翹着尾巴逞強,一副不可一世的疏狂樣,盧照不願看他那麽得意,幹脆就讓他一路辛苦些好了。看他下回還嘴硬不嘴硬。
“咦,你出汗了,郁秋原。很累了吧?”
只是額頭上有一點細汗,怎麽到她嘴裏,就好像很嚴重一樣。秋原心裏較着勁,嘴上尚且安分,低下頭看了一眼盧照,反而問及一些工作上的事。
“老爺不想讓你在廠裏繼續做了,後面還有別的打算麽??”
“我不知道,他也沒說,等等看吧。”
盧維岳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麽,盧照夫妻倆結婚以後,他一次也沒在盧公館出現過。秋原的語氣不免低沉下來:“那……就等老爺回來再說。”
“郁秋原,我是不是個很沒用的人?我現在,活得就像一個傀儡。”盧照不知想到了什麽,問出這樣一句早有答案的話。她又故意把臉別得很遠,不許秋原看清她的神情。
最後,秋原只能憑借丈夫的直覺來安慰她:“你要是傀儡,那我成什麽了,傀儡的傀儡?”
這當然不能算作一句玩笑話,但盧照還是應景地笑了,她又開始耍起大小姐脾氣來:“這話說的,難道當我盧照的傀儡,很丢你郁先生的份麽?”
海陵盧家的大小姐,出了名的有錢有權,追求之人如過江之鲫。一般的人,哪有資格嫌棄她不好。
“據我所知,有人想給盧小姐當傀儡,還當不成咧。”
他這話意有所指,倒像是知道一些今天林振民的事情。盧照無端有些心虛:“你是說廠裏那個大學生麽?他哪裏是想當我的傀儡,他是想當錢的傀儡……”
郁秋原哈哈大笑:“你瞧,我還什麽都沒說,你就急着招供。盧照,有些時候,我真覺得你愛我。”
呸,自作多情。盧照輕輕白了郁秋原一眼。
小夫妻兩個打打鬧鬧地,平安到家。
郁秋原一早就嚷着餓了,可真等趙媽她們把飯菜端上桌,問什麽時候開飯,他又不同意下樓吃,他只忙活着親吻他的新婚妻子。
夏天要到了,正午時分是會有一些熱,所以盧照裏面那件長衫就很輕薄。還在門口的時候,郁秋原就把她最外面那件衣裳扔掉了,現在她的身體簡直分毫畢現,凹陷處,突起處,無一不明。
盧照始終覺得有些羞,她不肯看秋原的眼睛。後來,是秋原一點一點把她上半身掰過來,四目相對之後,他才癡癡地去解雙方的扣子,她一粒,他一粒,終于赤身相對。
“我們結婚那會兒,太太說你胖了……其實在我看來,你這胖,真恰到好處呢……你原來就太瘦了,也好看,可現在更好看……”
郁秋原小狗似的,在盧照身上咬個沒完,偶爾力道控制不好,她會覺得有些痛。一旦她忍耐不了了,就會踢秋原一腳或者錘他兩下,動作很大,力氣卻并沒有多少。事實上,她已經被折騰得有氣無力了。
而夜,才剛剛開始。
到了禮拜天,子陵按照約定送王頤回蘇州,因為走得急,動了不少關系也沒買到包廂,只有兩個頭等座。
一等車廂人會多一點,想說個什麽私密話也是不行的。王頤又靠近車窗,就一直望向外面,一個正眼也不給嚴子陵。許多外人在場,子陵也不好對着年輕姑娘死纏爛打,他們倆就這樣一路無言,趕在太陽下山前,抵達蘇州王家。
王頤這一趟回來,南京那邊先也沒人給王太太吱個聲,貴客登門的時候,她還在牌桌上沒下來。
所幸嚴子陵對富太太的生活還算了解,他見王太太坐在原位一臉驚詫,趕忙先賠禮道:“真不好意思,叫您操心了。”
王太太攥着一張紅中,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現下給她問好的人竟是她未來女婿。她那雙銳眼又開始在王頤身上掃來掃去:“這,這,不是說等六月辦婚禮的時候再往家走麽?怎麽這樣風塵仆仆地就來了?”
王頤雖然不是王太太親生的,但她親娘殁得早,從襁褓裏就跟着王太太長大,兩個人的關系雖趕不上親生母女,但比那幾個下堂妾生的孩子還是要好些。
這時候一見面,王頤沒忍住先紅了眼眶。過後王太太請嚴子陵上座,一堆穿紅着綠的姊姊妹妹圍上來,又是好一番哭天抹淚。
只瞧這陣仗,王太太再傻也該明白,自家閨女這是在婆家挨了打才回來的。王頤能忍,認識她的人沒有不知道的,王太太甚至不敢想嚴太太要怎麽對王頤,才會把一個好脾氣的姑娘逼成這樣。
可再不痛快,當着嚴子陵的面,王太太還是只能當沒看見。王家如今正是依靠嚴家的時候,王漢章出門前千叮咛萬囑咐,都是要他夫人顧好王頤跟嚴子陵的婚事,王太太哪還敢亂來。
“一路車馬勞頓,累着了吧?”
要是如實按照王頤的要求來,嚴子陵這時候應該跟嚴太太提一嘴退婚的事。但這麽多天下來,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男女婚姻不應當太過輕率。哪怕再挨上一段日子呢?
就當多給彼此一個機會,總比現在貿貿然行動要好得多。
于是嚴子陵跟他未來岳母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客氣:“我不妨事,倒是六小姐這些日子在寒舍辛苦操勞,我都沒來得及謝她,只好請您幫我游說一二了。”
這話一出來,王太太就明白了——這門親事離黃的那天還早。她又拿起絹子來捂嘴笑,笑完了,才想起吩咐廚房添菜,說什麽都要留未來女婿在家裏住一晚。
明天就又是星期一,公司裏正是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子陵哪分得出身來做客,忙就跟王太太講明情況,說訂了晚上的火車票,六點鐘就得往車站去,不然要誤事。
王太太見女婿态度堅決,也不好強人所難,只硬喊了王頤出來送客。
王頤進裏屋那麽一會兒,也不知哭了多少淚水出來,嚴子陵再見到她,她那兩個眼睛就腫得跟核桃一般大小。
既是奉命送客,王頤就有些裝樣子的意思在,她把子陵引到垂花門,便站着不動。
“沿着這路拐出去就是正大門,恕不遠送。”
她總這樣冷冷的,子陵便跟着嘆氣:“退婚的事,過幾日我再親去上海拜見你父親,與他老人家商定。你母親與我母親是一樣的人,許多事都拿不定主意,說了也是……”
果然,王頤聽到這話就稍稍松了松緊繃的後腰,好歹正眼看一回子陵,又說:“随你怎麽辦,只別讓我等太久就行。”
“随我?那我說想娶你,你也肯嫁麽?”
男人只要耍起賴來,就平白添了幾分讨人厭。王頤微微有些惱,跺腳道:“你不要對我開這樣的玩笑!你這樣,跟外頭的登徒子又有多少分別!”
子陵看出來未婚妻的窘迫,鬼使神差地,他偏頭親了王頤的側臉,還說:“還是有區別的,登徒子調戲良家,而我,我只是追求自己的未婚妻罷了。哪裏有可較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