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虛
18.月虛
大概在後半夜一點鐘左右,嚴子陵順利抵達南京。一路上經風受雨,他進家門的時候就顯得潦草又狼狽,公館裏沒上燈,嚴家的門房差點認不出來。
王頤不在,服侍嚴太太的活兒只能又返還給伊文。這不,光今兒一晚上就嚷了好幾回胸脯痛,伊文最聽不得嚴太太鬼哭狼嚎,幹脆就在上房候了半夜。好容易哄得嚴太太不繼續哭喊了,她才叫來老媽子接手照管,伊文自己則掀開門簾,一走了之。
這一出來,倒正撞見嚴子陵站在廊檐下發呆。
“作什麽這樣着急,就回來了?”伊文先出聲把她四哥叫醒神。
子陵奔波一天,頗有些心力交瘁。但他見着伊文,還是硬擠了個笑出來:“太太這就已經睡下了麽?我還想找她說兩句話哩。”
當着伊文的面,子陵很少管他母親叫媽,他知道伊文心裏很恨嚴太太,換個稱呼,表示他也不滿嚴太太。嚴子陵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想着體貼周全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大多數時候都勞而無功,但這麽多年,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或許這些事本質上亦不過無謂的固執,但人嘛,總會犯糊塗的。嚴格來說,這也不能怪子陵,誰叫他攤上這麽個家了呢?
伊文又往子陵跟前挪了兩步,她本來還想問問王家的事,現下看她四哥滿臉憔悴,又只好把話咽回肚子裏。只改口道:“我出來的時候,太太剛在煙鋪裏躺下,韓媽還在裏頭照顧着呢,想是沒睡。”玫 . 瑰
嚴子陵一聽就知道,他媽這是重操舊業,又燒起鴉片來了,這才戒斷多少日子,簡直造孽。子陵生平最恨這一門活計,作勢就要破門而入,按照他今天的氣性,非得把嚴太太的煙筒子掀翻在地不可。
新仇舊恨齊發,哪怕是親生母子,也不可能相安無事。畢竟,王頤這一走,還不知什麽時候肯回來,子陵總要問他媽讨個說法的。
伊文對她家裏人的脾氣一向了如指掌,此時便在背後喊她四哥停手:“這都後半夜了,消停些不好麽?太太病得不好,今天章醫生到家裏來,說她那心髒就此壞了下去,整天痛不欲生。她這會兒不燒煙,将來到了陰曹地府,你還能替她燒不成?”
是了,嚴太太是個名副其實的病人,跟她當堂對簿,不就等于逼她去死。為人子女,無論如何都不能逼自己上人去死。嚴子陵掀動門簾的手,又無力地垂下,他真想不到辦法來應付家裏家外這許多的麻煩。
“四哥,回屋睡覺罷,有什麽事,明兒再說。”
伊文說完這話就徑自走開了,子陵卻依舊直愣愣地站在他母親的房門口,面無表情地聽着內間的動靜。
要不說煙是個好東西嘞,嚴太太那兒剛抽上兩口,就發出無比快活的笑聲,吭吭哧哧地,在空氣裏四處流竄,最後尖尖厲厲地鑽進嚴子陵的耳朵根兒,剃刀片一樣,生刮得人疼。那一刻,子陵疲憊厭惡的感覺到達了極點,如果屋裏笑的那個人不是他親生母親,他真想沖進去一刀把人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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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這年頭,沒人會把一兩條人命放在眼裏。
真可惜,他不能那樣做。
過後,子陵就痛苦地掩面而泣,在他母親的房門口,不發出一點異響,只是流淚。他的痛苦是多方面的,在一個瘋狂的家庭裏,他本人也無可避免地接近于瘋狂,但做人的理智又未完全喪失,瘋狂無法徹底,所以愈加痛苦。
這一夜,嚴子陵在他母親的門外站了許久,大半的時候都在哭。直到後來屋裏的沉水香燃盡了,嚴太太用一種接近于少女的歡快聲音吩咐韓媽重新添上,子陵在外面聽到了,終于心滿意足地破涕為笑——
太荒唐,太可笑了。
結束了廠裏的事情,盧照就又清閑了大半個月。秋原在這一段時間要更忙些,經常很晚才回家,盧照耐不住獨處的寂寞,就回盧公館陪她母親住了一段日子。母女倆說說笑笑,一日的光陰倒要好打發一些。
只不過盧照一回去,少不得郁秋原晚上也要跟她一塊在盧公館睡下,如此一來,一切就又恢複如初,好像盧照壓根沒嫁人一樣。起初,盧太太也是高興的,女兒女婿守着她,家庭的溫馨不言而喻,就算丈夫一貫浪蕩,也不像之前那樣催人心肝。
後來,盧照一直在舊家賴着,周以珍催了她幾次回去而無果,老太太的心思就活絡起來。
這天,盧太太一如往常在露臺上澆花,夏至一過,洋桔梗、繡球、栀子等夏季花株次第開放,各樣顏色應有盡有,直鬧得整個盧公館都明媚起來。盧太太的心情也好,親自挑了幾枝輕薄如娟的桔梗插瓶,還專門叫張媽放到盧照的眼前,要她仔細品鑒。
“媽,您可真是花中聖手,養的花兒一朵賽一朵地好看。”
盧太太卻不受女兒的恭維,反而正臉道:“阿照,你是不是不想跟秋原在一處過日子?”
盧照近來雖避着郁秋原,實在是因為他在某些事上總索要個沒夠,叫人忍受不了。可這床笫之間的事,又不好讓第三個人知道。盧照被問得怔愣,只是笑:“媽,你想哪去了,我沒有那樣的心思。”
盧太太順勢舊調重彈,又囑咐了兩句:“我看也是,你們小夫妻婚後的感情總歸不錯,什麽時候能給家裏添個丁,就更好了。”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盧照這些天正為小孩子的事發愁,被她母親這麽一催,便憂慮更甚。她暫時還沒有懷孕生子的打算,奈何夫妻那些事,卻完全地來勢洶洶,不由人控制……郁秋原本人又是那樣一個不知節制的性子,若依得他鬧,孩子遲早都會有。
所以盧照才總在她母親身邊待着,不樂意回去,只因家裏多一個長輩,秋原會收斂許多。他往日那些稀奇古怪的花樣,如今也少用了,夜裏就算纏着盧照要,也不過一二次便罷了。總之,生育的壓力還是減輕不少。
節育這一想法,盧照是一直都有的。在她眼裏,生育一事,更多地,是造物者對女性的玩弄,以致女子一旦做了母親,就無一日之安寧。另外,單就生産過程而言,盧照也是害怕的。她跟秋原現在的感情基底,其實也不夠支撐他們共同撫育一個新生命。
盧照這樣想着,就低頭去嗅瓷瓶裏的花,随手搪塞她母親,說:“您的話,我哪回不放在心上了?”實則她已暗暗下了決心,近幾年,絕不要小孩。
晚上秋原回來了,盧照的想法,他還一無所知,照舊沒心沒肺地講笑話哄一大家子人笑。可能因為他本來出身就不高的緣故,郁秋原說話,總能做到雅俗共賞,老少鹹宜,很少有人會嫌棄他說話不夠娓娓動聽。
這應該也算一宗長處,盧照沒有過分幹預,熱熱鬧鬧吃了一頓晚飯,過後才露出要回新房子去住這種意思。
回去那幢小洋房,肯定要無拘無束很多,秋原自然不會反對。他只是覺得奇怪,在公館裏住得好好地,怎麽突然就要回去了?這不像是盧照做事的風格,她習慣了凡事講究頭尾,不喜歡想一出是一出。
“怎麽突然就要回去了?媽也知道?”秋原于是放下手裏的雀兒粥,轉頭望向盧太太,征求她的意見。
在盧太太的想象中,她還覺得盧照這一趟回新房,是為了方便生孫子。跟秋原說話,便只顧着笑:“是,是,阿照一早就跟我提了。新房子到底離錢莊近些,你每天跑來跑去也更方便不是?”
近一、二百米,也能叫近麽?秋原心裏依舊迷惑,當着他岳母卻也沒說什麽,放下粥碗後,又跟盧照一塊上樓收拾了些慣常用的東西,回了他們兩個人的小家。
秋原但凡吃了他岳母煮的粥,一連幾天都會燥。今晚上本來還不到約定辦事的日子,但他卻有些蠢蠢欲動,涎皮賴臉地往盧照身上靠。盧照推他,他便靠得更近,唇齒相交,熱情愈發高漲。
盧照任他鬧了會兒,只等電燈熄了,才在暗夜裏低喃:“郁秋原,我還不想有小孩,你別這樣……”
秋原不好形容他聽到盧照這句話的感受,不算意外,因為他們的婚姻都是勉強得來的。但還是會有一些模棱兩可又切實發生的失落,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肯為自己生兒育女,說到底,還是他這個做丈夫的不争氣。沒有哪一個男人受得了這種打擊。
“沒……沒事啊,你不願意,我就不做了,我這就停下……”
這一刻,時光凝滞的一刻,男人的動作依言停下,女人也直挺挺地躺着,沒有一點反應。
屋裏只有床頭這一盞很小的燈還亮着,秋原的臉隐沒在黑暗中,盧照本來應該什麽都看不見的。但她還是知道,她那位年輕丈夫,此刻的神情,肯定十分沮喪。
盧照不知道說些什麽,幹脆把床頭那盞小燈也揿滅。深幽夏夜突然吹進一股風,床帳簾鈎叮叮當當響了一陣,屋內的寂靜卻依舊無人打破。
又不知過了多久,秋原終于記起來他是一個女人的丈夫,順着盧照的話,他說:“不要小孩可以,但你不要在外面随便買藥吃。”
盧照沒聽懂,輕輕“嗯”一聲,表示反問。
“錢莊裏有位姓陸的小姐,她,是婦女解放運動的狂熱愛好者。”秋原順着盧照的脊背去抱她,又說,“為了節育,陸小姐用了不少進口的藥,最後把身體都拖垮了。盧照,你不要犯這種傻,大不了,我以後再也不提那種請求了,好麽?”
盧照不答,但還是輕輕笑了。她覺得安慰。
另外一頭,嚴子陵雖然答應了王頤,會跟王漢章提退婚,但他履行承諾的速度,卻不敢恭維。因此,在外人眼裏,王六小姐和嚴四少爺,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嚴太太是那種典型的貪心不足的人,王頤在的時候,不管怎麽賢惠大方,都被嫌棄得一無是處。可真等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嚴太太又開始惦記起兒媳婦的好來,明裏暗裏,都催着子陵去蘇州把人接回來。
她這種前後不一的行徑,嚴子陵完全不能理解。在他眼裏,他媽要是不燒大煙,就是一個純粹的瘋子,要是燒大煙,就是一個講道理的瘋子。
最後,還是伊文看得懂嚴太太的心思,又幫着說了兩句好話,子陵才抽出一個星期天,往蘇州去了一趟。
子陵倒不是不想把王頤接回來,他只是擔心家裏這樣亂糟糟的,她回來了也是受罪。嚴太太那個人,陰晴不定,這也就是縱着她把煙給續上了,她脾氣還能好點,可誰又知道,她以後還會鬧出多少笑話?
有這麽個媽在,子陵辦什麽事都瞻前顧後。他這回去蘇州,也沒抱着一定要把王頤怎麽樣的想法,交女朋友也不一定就是為了求偶,子陵還沒市儈到那種地步,就當是普通朋友往來,也不錯麽!
子陵就這樣自我麻痹了一路,終于在王家的高樓別院裏,見到了凝眉杏眼的未婚妻。
她要比在嚴公館時更明媚些,當着人,說話雖然還是溫言細語,臉上的神情卻是不瞞人的昳麗。王太太命她出門陪客,她還嘟嘟囔囔地,說戲院的路坑坑窪窪不好走,她才不去。
嚴子陵無端又被嫌棄一回,自己都講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跑到蘇州來貼人家的冷屁股。說來好笑,嚴四少爺交女朋友,從盧照到王頤,就都是他上趕着的時候多,而女友主動的時候少。
他自己大概也是習慣了這種情感模式,王頤再不耐煩,他也還是笑:“六小姐不願意出門,在家裏也好,吃吃茶聊聊天,只怕比在外面還松快。”
王太太也是個肯上道的人,子陵提一嘴吃茶,她就直接請了戲班到家裏來,上茶上點心,還只把王頤和嚴子陵安排在一處。王家其餘的少奶奶小姐們,都隔在另一間屋子裏摸牌。
這樣好的獨處時光,子陵也沒浪費,戲看着看着,他就把視線挪到了王頤身上。
“許久不見,你要一直這樣氣鼓鼓地對我麽?王六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