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輕
16.月輕
嚴子陵到家的時候,夜色如墨,身心俱疲。
伊文打電話到公司,只說嚴太太又跟王六小姐鬧了好大的脾氣,勸也勸不住,要子陵趕快回家調停。可嚴子陵到家,第一時間卻不往他母親屋裏去,他反而先到王頤住的廂房坐了坐。
他們雖訂過婚,王頤起居的地方,嚴子陵還是很少會到訪。擔心冒昧,他進門前還客氣地敲了門:“六小姐,是我。”
嚴太太在王頤耳朵邊哭了一天,她被折騰得煩不勝煩,連帶着也有些生嚴子陵的氣,便道:“我已經睡下了,四少爺明日再來罷。”
這一對未婚夫妻,私下裏卻是比外人還要講究禮數的。未婚妻的态度這樣冷淡,子陵愈發一個頭兩個大,稍稍緩一口氣,他又問:“我家裏的情況就是這樣壞,我也束手無策得很。王頤,有什麽事,咱們攤開說,行麽?”
嚴家是一個黑窟窿一樣的地方,王頤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嚴太太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她更不是第一天才有所見識。嚴太太今天扯故扇她耳光,其實她是可以忍受的,王六小姐并不是那種嬌氣到一點苦也吃不了的人。
這一次她不肯像往常一樣忍讓着嚴太太,婆媳兩個針鋒相對地又吵又鬧,僅僅是因為嚴太太張開血盆大口罵人的模樣,令她覺得很厭惡。像個雌怪物一樣駭人,而更駭人的是,也許再過幾十年,王頤就也會變得跟她一樣了。
多麽可怕的發現。王頤一想到這,連心肝兒都是顫的。大家庭裏的婆婆和媳婦,何嘗不是共享同一種命運的兩個女人。嚴太太的今日,就是王頤的來日,她看得很清楚。
嚴太太在家裏總是吆五喝六,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嚴公館的當家太太,實際卻最是色厲內荏,外強中幹。
她不是個好命的人,王頤也不會是。
嚴子陵又在外面扣了兩下門,低聲問:“你要是哪處不痛快,就說一聲,萬事好商量。就算真未必合适,我也應當親自送你回蘇州。”
回家這話,王頤已在子陵面前提過好幾次。未過門的媳婦,不明不白地在婆家一住好幾個月,外頭又不知要怎樣傳她的閑話。王六小姐這個人,本身就是太太小姐們茶餘飯後最熱衷的談資,再鬧出新的笑話來,無異于自取其辱。
子陵今晚這樣一說,王頤把心一橫,幹脆披了衣裳起來,窸窸窣窣地開始收拾行李。她來的時候就沒帶多少東西,真拾掇起來确也方便。嚴家這邊雖然幫忙添置了不少衣物首飾,王頤卻一眼也不看。而她原來随身攜帶的那幾件素衫,又一下就裝點好了。
稍微理了理腹稿,王頤起身開門,把一個滿面愁容的年輕男人請了進來。
“四少爺預備甚時候送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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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的樣子,還是有一點賭氣的意思,可聽她說話,又好像十分鄭重其事。他們的婚約是衆所周知的,是沒有轉圜的,嚴子陵嘴裏那句不合适,不過是一句真誠而無用的廢話。他不敢也不會把王頤送回蘇州。
事情要真那樣發展,嚴王兩家不就成了整個江蘇省的笑話。
嚴子陵總還想着挽留未婚妻,他不顧體面地去牽王頤的手,試圖把一個滿眼淚花的年輕女孩拉到沙發上坐下。
他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我其實……對不起,是我不好。”
他坦蕩地替他母親承擔了所有罪責,他滿臉愧疚地說自己不好,可王頤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安慰。她只是可憐,嚴家的人,王家的人,統統都是可憐蟲。她同情這個世界。可令人絕望的是,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同情是最沒有用的。
“四少爺,我已經盡我所能地努力過了。在今天之前,我總以為嫁不出去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王頤拿手帕擦了眼淚,又說:“雖然鬧出這樣的事很難為情,但我還是想說,我們退婚吧,好不好?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我們的婚姻,從根本上講,不過是兩個商人之間的交易。買賣不成仁義在,你放了我走,外面還有千千萬萬跟我一樣的女孩供你挑選……嚴子陵,這樣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過了……”
她一個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人,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勇氣呢?嚴子陵手足無措。
他大概從沒想過反抗既定的命運。他上一次試圖掙脫家庭的桎梏,還是跟盧照相戀那會兒。而可悲的是,現在已經沒有那樣一種理想的生活值得他為之付出一切了。
盧照的離開,對嚴子陵來說還是一種莫大的傷害,換句話說,有些不可接受。那不僅事關愛情,事關理想,更連累着青年人那一顆孤獨躁郁的心。
自那以後,嚴子陵這個人,就再也沒辦法無牽無挂地愛一個女人。
他們這一代青年人自诩維新,主張新式,口號喊得無比響亮,所作所為也不乏乖張,可實際卻是,他們卻依舊無可避免地被舊時代所蠶食。此等境況,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也無法改變。
“你想好了麽?你不嫁給我,你家裏人肯定還會讓你嫁給別人。王頤,你知道退婚意味着什麽嗎?”
退婚對于一個女人的意義,王頤先前就已經領教過一次。說也奇怪,以前她很害怕這些,可今天,她卻表現得極為鎮靜。
“他們再要我嫁,我可以生病,可以裝瘋賣傻,再不行,我還可以去死。反正,一個人最後都是要死的……”
金陵的雨,就在這時候席卷而來。四月才剛過一半,怎麽就下了這樣一場銀河倒瀉的雨呢?噼噼啪啪地,伴随着風聲蕭蕭,似乎要将一切吞噬。
屋內,王頤倚靠在窗臺邊,望着暗夜默默流淚:“讓我回去罷,你就當做一回好事。”
“你走了,我怎麽辦……王頤。”子陵說到最後,也帶上了哭腔,“說來好笑阿,我們倆認識這麽久,我對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有你我該怎麽辦……”
因為他真的很需要她。嚴子陵有一個好事難伺候的母親,有一個矛盾重重的家,只有王頤有耐心有本事去一一平複。只要她願意,她一定會成為一位世所公認的賢內助。嚴子陵不想放她走,哪怕他從未真心喜歡過她。
愛情是促使男女結合的一種推動力,凡人對生活保有的私心,則是另外一種。
很顯然,嚴子陵的私心,王頤也不是一點都不了解。所以她會在他最真情流露的時候這樣問他:“賢妻良母……這對女性固然是一種褒獎,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也是對我本人的一種殺害呢?四少爺,放我走罷,如果你還有一點身為新國民的自覺。”
嚴子陵留過洋,新女權新思潮,他本來應該比誰都接觸得多。只不過這些東西,聽說是一回事,了解是一回事,信仰是一回事,踐行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晚上的雨下了很久,屋裏的青年男女也談了很久,最後以男人敗下陣來告終。他說:“等禮拜天行麽,這些天公司的事很多,我抽不出空來送你。”
王頤就笑:“今天才星期三,中間這麽多天,你不會又反悔吧?”
嚴子陵也沒忍住笑了出來:“我不至于那樣下作。”頓了頓,他又偏頭道:“也不一定,畢竟我歷來就不是個心智堅定的人。”
其實嚴家四少爺一貫都不是個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面郎君,相反地,他的臉上時常都帶着若有似無的微笑。這笑裏雖然摻了水分,雖然難免公事公辦,但總比那些端着少爺架子的人要更好親近。
王頤以前對自己未婚夫的印象就是不讨厭,模樣是好的,談吐也湊合,可不就是不讨厭?直到今天,嚴子陵真真切切地露出笑容,呲着一排大牙傻樂,王頤才不得不承認,嚴家四少爺這個人,他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
如果他不是嚴啓瑞的兒子,如果他沒有這樣一份一眼望不到頭的家業,他未必就不能成為誰的良配。
但這一切,都跟蘇州來的王六小姐沒關系啦。至少王頤當時是那樣想的。
子陵平白弄丢了未婚妻,第二天往盧照廠裏打電話的時候雖然強裝無事,可盧照到底跟他朝夕相處多年,還是一下就聽出了不尋常。
“你怎麽了?家裏的事,很不好麽。”
江蘇省內的水泥廠試辦聯營是幾個老頭子一早就商定好的,盧照跟子陵兩個人不過按圖索骥,幾句話就把合作意向說了個清楚。至于具體的合同細則,後面會有專人來拟定,亦無需他們倆費心。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又是工作時間,并不适合談及私事。但嚴子陵,他大概還是有些無處可訴,竟然直戳戳地跟盧照說:“我跟王六小姐,我們倆,完了……”
盧照聽後默默良久,只覺無從開口。都已經訂過婚的人,怎麽還能說散就散呢?她換了只手拿聽筒,試探着問:“是她的意思,還是你——”
話還沒說完,子陵那頭就快人一步切斷電話。他大概也是覺得很抹不開情面吧,當着盧照說王頤,對這兩個女人來說,都不算禮貌。
盧照悻悻然把電話機放回原位,心裏只是疑惑,怎麽所有的事都變成這樣亂糟糟一團了呢?
結了婚的和将要結婚的,整日裏愁雲慘霧,對比起來,沈錦如這個還在念書的,總歸要潇灑恣意許多。
延挨了一個多月,錦如還是七拼八湊了一篇文章,放到她老師的桌上。
陳濟棠那會兒剛泡上一杯新茶,看見不聽話的女學生交了作業,只笑問這算怎麽個意思。錦如便笑嘻嘻地回,當然是完成你交代的作業,陳先生。
被叫作先生的男人于是又把那篇鬼畫符一般的文章從頭到尾讀下來,雖評了“合格”,勾畫出的語言錯誤卻也不少。
錦如一面聽教訓,一面吊兒郎當。後來陳濟棠說得口幹舌燥,低下頭喝茶時,卻發現水都已經涼了。再往外一看,早已是黃昏日落,放班的時候一到,教員辦公室就會被灑掃工搶占。當着外人的面訓學生,絕不能算作有風度。
“嗳……”陳濟棠蓋上茶盅,對沈錦如做了個離開的手勢,“先出去,先出去,咱們邊走邊說。”
錦如急着回家吃晚飯,李媽中午就說今晚上要做櫻桃鵝肝,她愛吃這個,想了一下午,哪還願意跟學究廢話。蹦蹦跳跳出了門,遠遠地跟她老師說再見:“喂!我走了!”
出了教室門,陳濟棠也變得好說話一些。事實上,當着這樣一位漂亮又活潑的年輕小姐,任誰也古板不起來。
“沈錦如,你們那個天天反叛當局的文學社,還在辦麽?”
錦如不妨他問這麽一句話,還真多了兩分談性:“先生問這個作甚?也要到我們社裏寫文章?”
陳濟棠搖頭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們那個文學社應當是極寬容的。不然憑你的文字功底,寫出來檄文,只怕難以服衆呀。”
這樣明目張膽地嘲笑她文章寫得臭,錦如不氣反笑:“那有什麽,我又不動筆杆子!”
“不動筆杆子,動什麽?”
“動錢袋子,也不行麽?”
是了,立社填詞總要開銷,沒有幾個洋钿,又如何支應得起來?沈錦如這個傻姑娘,只怕被人诓騙了銀錢還不自知。陳濟棠心裏百轉千回,卻不直接點破,在他眼裏,青年人胡鬧,是很不用當一回事的。沒有他們青年學生這樣東奔西走,當局那些人只怕更沒個顧忌。
錦如看他老師那一臉了然的笑,也跟着笑得花枝亂顫,反直言道:“我知你肯定在心裏笑我傻,覺得社裏那些人都只為了騙我花錢才帶我一塊玩兒。難道我就那麽傻,就一點也看不出來?”
她這樣率真,陳濟棠反而另眼相看,贊許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圖什麽,又為什麽還要任人愚弄哩?我總以為,鎮江沈家的三小姐,應當是心高氣傲,受不得欺瞞的。”
“那有什麽!”錦如幾步就跑遠了,還是那句話,她趕着回家。說話也跟炮仗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他們花我的錢,卻也陪我解悶,誰是冤大頭,還不一定呢!”
寂寞的人,就是這樣的。陳濟棠一邊搖頭一邊笑,晃悠着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