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聚
14.月聚
該結的婚,總逃不過。
盧照夫妻倆的新房雖然離盧公館不遠,盧太太卻還是安排了花車接送。盧家所在的一條街本就是車水馬龍、不盡繁華,再加上附近街市上吃喜酒、看熱鬧和做買賣的人,滿滿當當,擠得海陵城區好幾條街都水洩不通。
盧維岳在江蘇省內大小算個人物,他的獨女大辦喜事,各行各業多少都會來露個臉。市政禮官部門專派了公府音樂隊過來奏新婚樂曲,江蘇商會有樣學樣,也往盧公館輸送了一幫奏文明結婚曲的西洋樂隊。警察廳在盧家門口加派了崗哨,光沿路維持秩序的警官就用了四十多個,更不用說還有自請來幫忙的親戚好友。
盧照新婚那天,不管她本人對婚姻是何态度,那種非凡熱鬧,确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
一早就換了婚紗頭巾,敷上粉,盧照坐在梳妝鏡前發呆。在屋裏作陪的人,自然是兩個女傧相,盧太太,還有往日交好的幾個女朋友。
嚴伊文容貌出衆,又與盧照多年相交,兩個女傧相裏必有她一個,另外一個則是盧照在中學時代認識的一位年輕小姐。一群年輕女孩守着一個年輕女孩,本應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不過因顧忌盧太太嫁女的心情,年輕姑娘們尚且不敢過分嬉笑。
反倒是盧太太話說得多些。
做母親的人,嘴裏永遠少不了對兒女的囑咐。周以珍拉了盧照的手,只勸她一定要跟新姑爺恩愛。又說郁秋原絕不是那類薄情寡恩的奸邪之人,婚姻沒有十全十美,要盧照遇事多忍耐,不要胡亂逞性子雲雲。
這些話,從郁秋原到盧家那天起,盧照就開始聽她母親念叨。念了将近二十年,周以珍不知疲倦,盧照的耳朵卻不堪重負。
她只望着母親流淚,說:“媽,大喜的日子,也要惹我哭麽?”
盧太太一陣心酸,便跟着流淚,再不多話。
每到這種母女倆抱頭痛哭的時候,周以珍就不可避免地在心裏仇恨她的丈夫。要是盧維岳年輕時候不那樣風流成性,要是盧照能正經有個哥哥弟弟,她的婚姻,或許就不必要承受這麽多的枷鎖。
她喜歡誰,不喜歡誰,也不用跟現在一樣無從選擇。
周以珍趕忙叫女傭小月另打了一盆洗臉水進來,她自己也把臉上的眼淚擦掉。屋裏的年輕姑娘們剛開始只在一旁幹看着,等到盧太太不哭了,她們又才手挽手,重新幫盧照上妝。
不多一會兒,盧公館外就響起直拂雲霄的禮樂之聲,應該是迎親的花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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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在兩個女傧相的攙扶下坐上車,短短一程路,卻因為擁堵走了半個多鐘頭才到。
花車在新房大門口停下,盧照下地後,最先看見的,就是被一群年輕男賓簇擁着的郁秋原。
他身穿黑色新郎大禮服,臉上的笑意十分歡暢。本來就很英俊的一位男士,這樣盛裝而來,又笑得端方,更會把身邊人襯得像只會龇牙咧嘴的毛猴兒。
彼此目光交彙的一瞬間,盧照只覺恍惚。
不管郁秋原會不會成為一名好丈夫,不管盧照能不能當好別人的妻子,也不管這一對新婚夫婦是否真正相愛,他們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
他将娶,她要嫁,未來的大半人生,或許真要這樣相攜到老了。
細細碎碎的紅綠紙屑像雨一般從半空中灑下,盧照的視線被阻隔,并看不清郁秋原的神情,只知道他向她伸了手,似要牽她。
人生第一次結婚,盧照還做不到完全的無動于衷,她把左手放到新婚丈夫手心的時候,不可抑制地微微發顫。
郁秋原感受到了,就壓低聲音回應:“別怕,挽緊我。”
盧照很聽話地搭上秋原的胳膊,她總感覺惴惴不安。
盡管從來都沒有對今天抱過任何期待,可當郁秋原高高瘦瘦地立在她身旁,帶她一步一步往裏走,這短短幾分鐘之內,外人所謂婚姻的神聖,盧照竟可以感同身受。
她身處于一種極度複雜的情緒之中,喜悅,不是一點沒有,愛,也不是一點沒有。但要說多喜悅,或者多愛,卻又談不上,對比之下,悲哀反而更加深切。
就在今天以前,盧照總以為她應當會很排斥這一場婚禮,會發自內心地厭惡郁秋原,會對未來的生活不報任何希冀,可事實卻是,她沒有。
恰恰相反,她認命了。
她在一段充滿壓迫的婚姻裏半推半就,她對她那位客觀來說兼具歧視性和侮辱性的新婚丈夫笑臉相迎,這意味着,盧照這個人的完整人格,已被活生生挖走了一大塊。
那樣血淋淋的一塊,再不可尋的一塊。
新娘哭得很隐晦。
而這場婚禮的另一位主角,郁秋原先生,他的感受則截然不同。
結婚之前或許還會有猶疑和顧慮,真到了抱得佳人歸的那天,新郎卻還是欣喜若狂。就好像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發現,生而為人,竟可以這樣幸福。
燕尾大禮服穿在身上,最愛的女人挽着自己的胳膊,隽秀美麗的新婚夫妻緩步走來,周圍滿是親朋好友的恭賀祝福……一切的一切,美好得近乎失真。
郁秋原這個人本來是多麽卑微,雜草一般的人物,竟然真的從金碧輝煌的盧公館娶到了一位紅粉佳人,可見人生一旦離奇,就遠非筆墨可述。
盧照說得沒錯,郁秋原能娶到她,的确是該偷着樂的天大的好事,這又如何不令人喜上眉梢?
盧照默默流淚,秋原淡淡微笑,婚禮在繼續。
司儀雙手捧着婚書站在禮堂正中央,新婚男女各自的傧相會幫忙在婚書上用印。随後證婚人致辭,再然後主婚人,也就是雙方父母講演,最後才輪到新郎上臺致謝。
衆所周知,郁秋原沒有爹媽,盧太太又不通外交辭令,所以父母講演那個環節只好讓盧維岳獨占鳌頭。
“今日小女結婚,承蒙各位降臨,盧某先在此謝過。”盧維岳那兒才剛起了個話頭,底下就已是掌聲雷動。
他又只好摘下禮帽,微微欠身,謙遜道:“不瞞諸位,我膝下只有一女,她的婚事,确是多番考量過的。今日借此機會,我便托大與在座親友分說兩句,若有錯漏不恭之處,但請海涵。”
在場賓客,無論男女,又是好一番謙讓恭維。
“俗話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一點不錯。就說小女與姑爺,他二人今日修成正果,我與他們母親便跟着操了許多的心。今逢勝餞,高朋滿座,諸位對新婚夫婦總不吝贊美,對寒舍更多加獎飾,凡此種種,我一家實受之有愧。盧某多年來醉心商事,縱見過幾個洋钿,亦不過徒有虛名而已。在我自己,這很不值一提,但在外人,又要誤認我們是上流門第。通常來說,上流門第的兒女,他們的親事總是極容易陷于門當戶對的羅網之中。小女與姑爺的結合,雖不至于此,但由于我子嗣不足,于情于理,少不得要委屈新姑爺過門,而不能盡心孝順他本家父母。單看這一點,我與拙荊雖說情非得已,到底強人所難。我所主張的自由婚姻,終究不算盡善盡美,故而深以為憾。”
盧維岳此時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種滑稽的悲痛,他又很會調動聽衆的心情,連帶着禮堂上的空氣都更低沉。
大喜的日子,哪能見苦相,盧太太向臺上的丈夫使眼色。
盧照也假意向她父親哭:“爸爸既舍不得我,那我就不嫁了。”
盧維岳要的不過是萬人擁戴的體面,哪能真不讓盧照嫁人,随即喜笑顏開:“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盧照夫婦能突出階級壁壘的重圍而結合,我本人持相當贊成的态度。同時我也希望以後社會上的三教九流就都能采納自由婚姻這一主張,做新式開明包容的父母。當然了,做子女的,要是也能發自肺腑地體諒父母的良苦用心,那就更皆大歡喜了。最後,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原諒!上午宴席一散,晚上還請了戲,供諸位盡情娛樂!萬分感謝!”
盧維岳洋洋灑灑說了幾大篇,輪到郁秋原這個新郎官上去謝客的時候,他反而沒話說。不過随口謅幾句場面話,婚禮儀式就算結束,新郎新娘退下,回屋換了便服再出來敬酒。
至于敬煙敬酒一節,則比想象中要體面得多。除了朋友那一桌的嚴子陵臉上沒多少喜色,餘下的親朋好友,總少不了對新婚夫婦的祝福。
今天因為客人實在多,盧太太還是遵照男女不同席的老規矩安排了賓客座次。錦如剛好在子陵隔壁桌,跟盧照的舊同學一塊坐着。
盧照上回碰見她,她還對郁秋原表現得依依不舍。可今天,她卻能坦然自若地舉杯恭賀:“百年琴瑟,賀爾新婚。”
盧照連聲道謝,秋原緊随其後。錦如被這夫妻倆手忙腳亂的模樣逗得噗嗤一笑:“你們兩個,當真是極般配的。”
對比之下,嚴子陵的神情就要黯然得多。
都這時候了,盧照不會傻到再跟子陵多話。他再是失魂落魄,她也依舊言笑晏晏。
“秋原,這是嚴四少爺,你以前見過的。”
郁秋原聽了介紹,趕忙也笑:“四少爺大駕,有失遠迎。”
他們新婚夫妻在酒桌上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婦唱夫随,鬧得嚴子陵一點脾氣都沒有。他盡管已然無可救藥地成為了盧照生命中的局外人,但他們畢竟還是發生過一點故事,心懷感慨的權利,他應當還是有的。
然而,然而,一切都時過境遷啦。
從今天開始,盧照跟嚴子陵這兩個人,确确實實再也無法有所瓜葛了。眼前這位新娘,固然美麗大方,卻從來也不屬于自己。
子陵一口咽下杯中物,因道:“花好月圓兩知心,謹祝二位,琴瑟永諧……”
遙想去年,盧照和郁秋原兩個人也是這樣祝賀嚴子陵跟王六小姐訂婚,眨眼的功夫,就輪到他們兩個遍聽賀詞了。細究起來,人這個東西,跟地裏的韭菜又有多少分別哩?一茬一茬地,什麽事都是輪流坐莊,當真是毫無意趣的。
嚴子陵苦笑不疊。
敬酒一過,衆人便哄擁着把一對新人送進新房,瞧着倒有鬧房的架勢。
這樣的事,只有年輕人才肯做。盧照雖不怕鬧,但她卻有些認死理,衆人起哄,要她報告戀愛經過,她只抿着嘴笑,一句話也說不出。
事實上,她跟郁秋原從小就相識,若要談戀愛經過,難道要從晨起的第一頓飯,睡前的最後一句話開始說麽?那樣不僅肉麻,更有粉飾太平之嫌,盧照跟郁秋原之間,根本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樣心心相印。
他們兩個人之間或許有愛,但這愛的份量,卻不足以将他們推至婚姻這一領域。今日種種,無論如何,都不能以戀愛為幌子來解釋。
太虛僞了,盧照極不情願當衆說這些。
而沒有她的允準,郁秋原自然也不敢胡說造次。
為此,又僵持許久。
最後嚴伊文站出來打圓場:“嗳唷,新郎新娘臉皮薄,咱們就別咄咄逼人了!這樣好了,你們兩個當衆拉手給我們看,這總不過分吧?”
如伊文所言,新婚夫妻的恩愛,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盧照知道今天她要是一動不動,屋裏這群人必定沒完沒了,于是她配合地牽了秋原的手,才道:“現在好了麽,諸位上賓。”
新房裏的年輕男女多半都還未婚,看了拉手,越鬧越起勁,又催着新人互相擁抱。那時的新式婚姻,尚沒有開放到可以任人觀瞻的地步,拉拉手或許還行,涉及到親啊抱的,多少有些為難人。
盧照不肯像馬戲團的猴子一樣耍寶給人看,她感覺屈辱。郁秋原亦然,他懼怕尴尬。再鬧下去,這一對新婚夫妻都不免要懷疑——今天這婚到底是給誰結的。
兩個新人只管不說不動,鬧房的人興致再高,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加之盧太太後面又進屋來幫忙周旋,沒多久,這群青年男女就灰頭土臉地四散而去,終于只剩盧照跟秋原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先前人多的時候,只覺吵鬧。霎時間安靜下來,也并沒有想象中自在。盧照跟郁秋原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保持緘默。他們互不打擾地環顧四周,像初來乍到的客人一樣滿是好奇地觀光新房。
盧太太把這間屋子打理得十分清幽,并不見鋪天蓋地的紅,反而尊照年輕人的喜好,所取用的,都是雅致物件。杏黃窗簾,乳白色窗紗,黃綠相間的花窗玻璃,窗戶下面擺着一張很小的方桌,用來放一簇極明媚盛大的百合花。
一間很好的屋子,偏偏住了兩個對婚姻一籌莫展的人。也因為如此,明明空蕩的地方突然就變窄了,房梁壓得人喘不過氣。原來能容納二十幾個青年的處所,現下簡直擁擠得令人胸口發悶。
這場婚禮,說到底還是不像樣。
秋原愧疚地從身後裏拿出來兩塊面點,說:“對不起,嫁給我,真委屈你了。”
盧照只看一眼,就知道那兩塊面團是什麽。舊時北面人結婚,為讨一個吉利的好彩頭,新娘就會從娘家帶“合心饽饽”送給新郎。只不過這樣的傻事,盧照是不屑于做的,肯犯這種傻的人,只有郁秋原。
彼時彼刻,他要比盧照愛得更深。
盧照接過秋原手裏的饽饽,輕輕咬下一小片面皮,過後還是哭:“我又沒有要怪你,你怕什麽哩。”
怕什麽?怕很多。
秋原輕輕替妻子擦去眼淚,歷來厚顏無恥的一個人,今晚卻十分謹慎。他小心翼翼地提請求:“盧照,我可以吻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