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禧
13.月禧
嚴家二少爺雖然算得上風光大葬,但死人的風頭終究有數,沒幾天就被人淡忘了。
盧照跟郁秋原兩個人這一次從南京回海陵,因為婚期将近,盧太太就要他們倆各自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放,提前預備起婚禮來。
凡婚禮要用的東西,周以珍都已經悄悄備了很多年,這檔口上簡直要什麽有什麽,不需要再慌慌忙忙地從外面購置。
因此,盧照一聽她母親念叨的不過是紮紅綢花,粉飾新房之類的小事,就搖了頭:“媽,這些事情,十來天的功夫盡夠了。哪需要提前大半個月?”
盧太太本在露臺上澆花,聽了盧照的話就直起腰來數說她:“你小孩子知道什麽?要是那講禮的人家,兒女親事,過大禮的那天雙方父母還應該見面吃頓飯才對。你跟秋原這檔子事,本來就有許多于禮不合的地方,要再不辦得熱鬧莊重些,外人要看你們小夫妻笑話的。”
秋原下午跟幾個舊同學相約出去看電影,他不在家,盧照說話便更随意。剛看書戴着圓眼鏡,這時候就取下來放到茶幾上,說:“媽,您說這話,簡直不講道理。別說秋原的父母現下不知在哪,他們就是住在海陵街上,你們結了親家,敢請他們來參加婚禮麽?”
女婿是盧維岳做主買來的,又不是別人強塞到盧家的,既早就清楚郁秋原是個什麽成色,臨要結婚的時候再對人家嫌東嫌西,确是沒意思。
周以珍不是那起子喪良心的人,只不過暗自可惜盧照這婚結得委屈。新郎她不是真正的滿意,新婚禮儀更是不倫不類,看着就磕碜。
“婚姻大事,一輩子就一回……”
盧太太還沒把話說完,盧照就咯咯笑:“媽,那可說不準。現下離婚合婚,也不過登幾次報的事,沒人規定次數。”
盧家究竟還是一個充滿舊中國習氣的地方,周以珍更見不得年輕人把婚姻當作兒戲。一時連花也不澆了,只用修枝剪剪下一朵月季遞給盧照,苦口婆心地勸她:“阿照,秋原不是壞孩子,他會很珍愛你的。”
不管郁秋原是好是壞,不都走到談婚論嫁這一步了麽?盧照接過那朵鮮豔奪目的月季,歪頭笑:“我知道的,您說的那些,我都知道。”
最後面,盧照還是犟不過她母親,等郁秋原晚上一回來,第二天起他們未婚夫妻兩個就開始忙着籌備婚典。
盧家人丁不旺,一個大別墅,大半都空着。這次盧照夫妻新婚,周以珍便有意讓女兒女婿兩個人另置一份小家,最好不要再跟父母低頭不見擡頭見,因此只好把盧公館靠後的一幢小洋房粉飾出來充作新房。
另外,雖然是新式婚姻,但婚禮上也不能只有一片煞白,中國人說到底受不了這個。盧公館的上下廊檐,該上燈的上燈,該紮彩綢的紮彩綢,廊柱門沿都少不了鮮花彩葉點綴,瞧着倒是喜氣洋洋,萬象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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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維岳雖說不愛着家,但女兒女婿結婚的日子,他卻也不好完全地錯過,到底趕在了喜日前五天回到家中。那時恰逢各處親友的禮物也開始絡繹不絕地往盧公館送,在家也能迎來送往,難得咱們這位盧老爺倒不覺寂寞。
這種熱鬧,一直持續到盧照新婚先一日。
盧公館提前半個月就人來人往,早先已有幾家近親随時都要過來走動,到了三月初八前後,各處商界、政界名流更是來往不斷,只鬧得盧家人聲鼎沸,夜明如晝。
盧照和秋原的這門婚事,由此無可避免地走向了轟轟烈烈。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盛大,可結局卻未必如人之意。郁秋原整日跟在盧維岳身後交際,面對的都是達官顯貴,看到的都是錦繡繁華,可他那顆心,卻越發地自嘆伶仃。
盧照看他一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的樣子,還請他去花園裏坐了會兒,小夫妻兩個借機做婚前的最後一次長談。
秋原半躺在一張藤椅上,總若有似無地嘆氣。盧照就問他:“你在想什麽?”
“阿照,你說,凡人的婚姻,真的有意義麽?”
有沒有意義,且看盧維岳跟周以珍兩個人的表現就知道了。對于即将步入婚姻的兩個年輕人而言,婚禮上的繁文缛節或許是最乏味的一件事,但對一雙新人的父母、朋友、親戚來說,這又是一件極為堂而皇之的歡愉盛事。
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這樣無趣的。盧照憑欄而坐,手伸出去還能掬一捧清亮的山泉。
她默了一會兒才說:“上次在火車上吵架,你說我們結婚之後還會離婚,現在你又問我婚姻的意義。郁秋原,跟我結婚,難道就這樣讓你為難?”
今晚的月色極淡,風卻帶着輕寒。明天就是婚禮的正日子,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如何都無法反悔。就算是錯,也只能一錯到底。
郁秋原自感恓惶,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他只能站起來,挨着盧照坐下,從身後抱住她,把那一雙戲水的素手收回來,幾近哀求地說:“盧照,如果可能的話,不要在婚姻裏抛棄我,行麽?”
盧照轉過身子,用手指戳秋原的胸口,算是給出了一個珍貴的承諾:“我肯定不會的,郁秋原。”
另外一頭,錦如這些日子也沒閑着。
自上回在南京街頭見過一次郁秋原以後,她便決意跟這個男人劃清界限。 她并不怎麽優柔寡斷,在情愛之事上反而分外果決。對秋原既沒有愛到難舍難分的地步,日子一長,說忘也就忘了。
起初她兩個嫂嫂還擔心錦如小孩脾氣,不是買些好玩的好看的來哄她,就是總想領着她到處參加聚會,偏錦如不領情。她只往學校裏一躲,連家也不回。
緣君和良月見她是這麽個油鹽不進的樣子,知道多說無益,只好任由錦如為所欲為。至于沈家那幾個男人的心思,多半都在商場争鬥上,沈太太又常年都病着,錦如在學校裏幹什麽,實則不大有人管束。
好在錦如雖有些大小姐脾氣,但也不是完全的不懂事。随波逐流地參與了幾次争取教育經費的學生游行,也跟着高年級的學生鬧了幾回事,但都跟過家家似的,純粹鼓搗着好玩。
甚至因為錦如出身不凡,頭頂有沈志華父子三個擔保,她在學校裏小打小鬧,也沒人敢管。只有一次,她夥同幾個舊同學組織文學社團,聚會填詞,淨寫一些辱罵當局的話,被警察廳的人抓了個正着,還小小地吃了一點苦頭。
按理來說,錦如本是南京警察廳的常客,認識她的警官警長原就不少,更不用說她二嫂葉良月的娘家還是世代吃警務衙門這碗飯的。那天也是她運氣不好,抓捕她的警察是個新來的,也不知是故意裝瞎還是真的有眼無珠,無論錦如怎麽解釋她的來歷,都不管用,一定要鐵面無私地羁押她半下午。
只等到了半夜,沈家才派了人來保釋錦如。第二天,學校也對錦如發了停學通知,她無處可去,只好坐火車回鎮江。
沈志華是第一次聽說小女兒在學校的出格行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覺得是如今的社會風氣過分的壞,終至誤人子弟。于是乎,他就決定不要錦如繼續念書,反而命她嫁人,甚至連結婚對象都選好了,就是嚴啓瑞那個整天眠花宿柳的三兒子。
這樣的安排,一看就不是心血來潮,也不知私下裏謀劃了多少日子。江蘇省內的富商,各家利益盤根錯節,要想把利弊得失算清楚,沒有些時候是不能夠的。
錦如自然是不服氣家裏對她命運的擺弄,她算是新思潮滋養出來的維新女子,一向不肯屈從于男子的意志,而不管這男子是誰。為她這一份悖逆,沈志華自然更氣得跳腳,當着一衆兒子媳婦的面,作勢就要扇錦如的耳光。
最後還是沈太太拖着病體從樓廊裏走出來,喝住沈志華:“你要打,就連我們母女兩個一塊兒打死好了!”
沈志華在兒女面前再豪橫,跟他太太總還是講禮節的,他那高高揚起的右手,自然而然也就放下來。
沈太太這麽多年只得了一個小女兒,她對錦如,理所當然地千依百順。她病中憔悴虛弱得厲害,拼盡一身力氣喊出那麽一句,就柔若無骨地靠在小丫頭阿囡的身上大口喘氣,又說:“你別想打我們母女倆的主意!”
江緣君和葉良月本縮在角落裏不敢吭聲,見沈太太實在咳得厲害,才壯着膽子上前扶她坐下,又是倒水,又是喚人拿藥。
“阿囡,媽常吃那一味藥在她床頭一只木匣子裏放着,你去取了來。”
錦如這時候也擦了眼淚,先叫丫頭去拿治頭風的藥,後才跟着兩個嫂嫂一道幫她母親順氣。
不多時,沈家兩位姨太太亦聞訊趕到。
二姨太生了沈知、沈和兄弟倆,更得沈家上下的敬重,還敢幫着勸架:“嗳唷,見天地吵,圖個甚呢?太太和三小姐就是咱們家裏最單弱的兩個人,還有誰不知道麽?”
三姨太,沈家人私下喚一聲香姨。她才進沈家不滿一年,又無所出,除了跟沈志華獨處,一般不多話。這時候也只拍拍沈太太的背,問了句“太太感覺如何”。
沈太太的身子骨,總是不好不壞地吊着命。妻妾之間的門道,她已懶得去計較,只把錦如抱在懷裏,厲聲道:“你不是不認她是你女兒麽?地痞流氓,你管她嫁給誰!別逼我說出難聽的來!”
錦如剛出生那會兒,沈志華并不認她。因為那段時間,沈志華總不在家,錦如又是早産,夫妻感情一壞,人心也跟着壞。一吵起架來,沈志華信口雌黃,就說錦如是沈太太跟後街那個裁縫生的孽種。
你要說沈志華不知道真相麽?也未必。他也許,單純就是只願意相信謊言。更有甚者,他不僅相信謊言,他還制造謊言。男人在婚姻裏的卑劣,遠超常人的想象。
家醜這東西,盡管人人心裏都有數,任誰也不會擺到臺面上來說。沈太太已經把話說得有些絕,再往下鬧,就難看了。
沈志華心裏再氣,最後也不能把錦如怎麽樣,不過虛張聲勢地指着錦如痛罵兩句。過後,就還是要派人去學校當局關說,好讓錦如能順利完成學業。至于那樁親事,當然也只好暫時擱置。
等錦如再返校,就已有好多課程落下。別的課倒也罷了,教授們大多端着名士架子,不怎麽管學生。只有一位姓陳的歷史學教授,別看歲數不大,授業卻最是嚴謹,每堂課都留作業不說,三天兩頭還要考試。錦如一連消失小半個月,那位陳教授肯定要找她麻煩的。
錦如上學從來都是在校外另賃了房屋居住,那天課後,她如尋常一般抱着書回家,就聽見路邊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沈錦如,你到底什麽時候交期中作業?”
東洋史這一門課的期中作業要求交一篇大文章,難度尚算适中,錦如單純就是懶得寫。陳濟棠越是追着她問,她越是撒開腳丫子跑,反正學生見老師,多半都跟老鼠撞見貓一樣膽怯,她也不怕被笑話。
陳濟棠本是到街上來買葡萄酒的,他家裏有遠客要招待,不意正撞見一個整日裏游來蕩去、不務正業的女學生,心下也動了氣。當即快跑幾步,大喊一聲:“沈錦如!你這時候躲着我,以後還能不上我的課麽!”
是了,這學期上完東洋史,下學期還有西洋史,孫猴子再會翻筋鬥,總逃不去如來神掌。錦如腳下一頓,回過頭來嘻嘻笑道:“陳先生,可巧,在這兒也能碰到您。”
陳濟棠年紀輕,雖總端着教師的架子,一般卻也不樂意為難學生。錦如這樣笑呵呵的,他就跟着放緩了語氣:“你是怎麽回事?這幾次的課,點名總點不到你。我聽校長說,你們幾個學生胡鬧,被警察廳的人抓去了?”
錦如點頭應是:“先生既知道我的事,就知道我是沒空寫作業的,怎麽還來催我?”
陳濟棠被噎得沒話說,富家子弟的脾性,他多少也知道一點,只正了臉告誡錦如:“時局如此動蕩,你們青年學生,不說刻苦求學,反而一味地荒廢學業,成個什麽樣子!”
錦如越發掩不住笑意,指了指身後的陳濟棠,又指了指自己,說:“荒廢學業的又不止我一個,先生單挑了我出來罵,是何道理?”
陳濟棠就啞口無言了。他對學生的管教,一向點到為止,不會過分。況且他那時對沈錦如的理解,也只限于一名課上課下都不服管教的女學生,所以,他不會對她多說老師身份以外的任何一句話。
而錦如對她老師臉上那種略帶惋惜的神情,則是完全的無動于衷。她從小就這樣,任何事情都要自己碰了壁才算,旁人說再多,只不管用。
那時候,這兩個人都沒想過,他們還會有更進一步的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