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悵
12.月悵
單要說敘舊,郁秋原跟沈錦如倒也無舊可敘。
只不過早年間相識,她大事小情又總喜歡記挂着他,所以難免牽絆。可如今,為了彼此未來婚姻的牢固起見,郁秋原覺得自己還是應當開誠布公地說些什麽才好。
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稀裏糊塗。
說也奇怪,他們這一批青年人,總是各有各的稀裏糊塗。于他們而言,清清楚楚反而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秋原不想距離盧照太遠,擔心有事照顧不到,便只跟錦如兩個人沿街走了個來回。
天色逐漸灰暗,一會兒少不了一場疾風驟雨。耽擱太久容易誤事,秋原便開門見山道:“我們結婚的日子,已經聽說了麽?”
錦如低下頭笑:“請帖早就收到啦。”
秋原抿抿唇,神色越發嚴肅。搜腸刮肚地,又把之前在學校裏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錦如,我想你是位很好很完美的女士。但我的确,只心儀我未來的妻子。如果你有充沛的豐盈的不知疲倦的感情,實在不應該浪費在我身上,這對你、對我、還有我未婚妻,都不公平。一個人的青春是有限的,拿來做了無意義的事,将來一定追悔莫及……”
“你怎麽總喜歡給人戴高帽哩?這世上哪有完美的女士?”
不說女士,男士也一樣。
錦如強撐着講了句玩笑話,不再像之前上學時那樣一直扭着郁秋原追根究底,反而灑脫道:“我沒有要在你身上浪費什麽,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你和盧小姐的婚禮,我也會按時送上祝福。郁秋原,你實在是個極度乏味的人,真可惜,我到今天才發現。”
沈錦如現在的表情,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她也許真的很後悔今天做的某些決定。比如,非要跑到南京來,非要在大街上裝作偶遇郁秋原和他的未婚妻,然後聽他義正辭嚴地說一些令自己顏面掃地的話。
他的态度一貫都是拒絕,從上學的時候就這樣了,不管錦如說什麽、做什麽,他只會拒絕。如果中央大學開一門“拒絕學”相關的課,那郁秋原完全可以去那領上幾個月的教員薪水,他的實踐經驗足以支撐他做這份工。
秋原看見錦如凄迷的神色,一時也不知如何将談話繼續。他從未對她有過別樣的心思,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他自認為今天的說辭已經很顧及彼此的臉面了,怎麽還是惹得年輕女孩滿心不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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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無法,秋原只好陪着講了句玩笑話:“是麽?若我真是那樣一個乏善可陳的人,你現在發現也不晚。沈三小姐,你要是覺得我不好,我們之間可以減少往來,就連朋友也不用勉強做。”
可想而知,錦如聽了這些,更要生氣。郁秋原就是個實心眼的豬腦袋,錦如很早就見識到了,她不氣他,她只恨自己是個傻瓜。明知道是自取其辱,還非要送上門來,她可是鎮江沈家的三小姐,才貌雙絕,不應該這樣掉價的。
錦如氣得一張臉通紅,嗫嚅片刻,最後罵了句“混蛋”,就紅着眼,腳蹬皮鞋,嘚嘚跑開了。
秋原自然也不會追上去。他雖沒有見過錦如的家裏人,但卻親眼看着有兩位少奶奶一般的人物就站在對街的綢緞莊。錦如一跑過街,她們就關切地迎上來,想也知道是她家裏的姐嫂。
等錦如随她家裏人離開,郁秋原也回身進入中外飯店,在舞廳轉了好幾圈,最後在東邊的角落裏找到盧照。
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只頂着臺上的舞女,并沒注意到有誰在看她。秋原快步走上去,一五一十地交代剛剛的情況:“談話結束,我們可以安心回去了。”
歡場上的舞,無非就是那幾個種類,盧照瞧着覺得沒意思。秋原一進來,她便任他牽着,兩個人一前一後回到街市上,依舊不提剛剛那一場故人重逢。
秋原很知道盧照的性子,她不是會為誰斤斤計較的人。有些話,如果他不提,那麽就一輩子也沒機會說。
既然今天已經跟一位女士把話說開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與另外一位女士暢談一番好了。
“或許,阿照你可以同我講一講你的心裏話。比如,你對嚴子陵的看法,對沈錦如的看法,以及對我的看法……”
盧照笑着反問:“你在擔心什麽?”
秋原答:“我當然是擔心你。或者說,我是在擔心我們的未來。盧照,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就像現在的天光一樣,總是灰蒙蒙的麽?婚姻本身雖是便當,可結了婚以後呢?我約莫一輩子都得安分守己地做闊人家的女婿,那你呢,你願意同我一言為定麽?你心甘情願麽?”
老天爺為了表達對死者的哀悼,晨間着意下了一陣小雨。盧照和秋原此時手裏各提着一把紙傘,她一面聽他說話,一面拿傘尖處的銅管劃地,瞧着不太有深談的意願。
秋原見她這樣靜默,也不好一味地逞強多說。盧照的心裏話,也不知都對誰講過,反正不管是誰,總不會是郁秋原。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已然形成了一種戲劇式的荒誕,他離她最近的同時,心與心的距離最遠。
反而是盧照在英國那幾年,她出于愧疚,他出于思念,他們之間的通信還比現在更親近。
不一會兒,叫的汽車就來了,他們先後上車,沒往前開一段路,天上果然下起蒙蒙細雨。就這麽安然無恙地回到小公館,傭人已經把行李都打包完畢,等秋原提上兩個皮箱,他們又變道往火車站去。
進了火車包廂,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妥當。
盧照在靠近車窗的椅子上坐下,主動拉起秋原的手,開始解釋:“我沒過問沈小姐的事,是因為你從來也沒幹涉我跟嚴子陵的交往。我總以為,這是我們互相賦予彼此的自由……是最好不要拆穿的社交體面,郁秋原,我……”
這時列車招待員送了兩份中餐進來,秋原正坐在靠門的紅木椅上,先接了餐點,後才遞給另一端的盧照。
這麽一會兒功夫過去,郁秋原的心情已經平複很多,盡管語氣還是鄭重其事:“有些事,你不問我,我可以主動告訴你。我跟鎮江那位沈小姐,從來沒有過任何不該有的瓜葛。盧照,這麽多年下來,我只喜歡你。”
“你是喜歡我,可你終也得償所願了啊……”盧照木木然往嘴裏喂了一塊炸鳜魚,“還是說,你覺得跟我結婚,你是吃虧的那一個?”
秋原氣得扯了胸前的布巾擦嘴,晚上這頓飯,他是一點也吃不下了。
“所以,這就是你一直不願意喜歡我的原因?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跟你結婚我占盡便宜!可是盧照,這是我情願的麽?哪怕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郁秋原吃軟飯,可如果,如果我有嚴子陵那樣的家業,我就一定比他差麽?你怎麽可以那樣愛重他!這樣輕視我!這真的很令人生氣!”
他把餐巾扯得皺巴巴的,嘴卻還沒擦好,還有一點布丁粘在下巴上。盧照看到了,就伸手幫他擦幹淨:“我沒有要你比誰好,你自有你的好。我也沒有很愛嚴子陵,因為他也有他的不好。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我們本可以裝不知道,而不必像現在這樣針鋒相對。”
秋原從這話中嗅到了隐藏的危險,他那張素日平靜的臉,先是憤怒,而後驚詫,最後恍然大悟:“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嫌我還不夠睜眼瞎麽?你跟另外一個男人同進同出四、五年,我有說過什麽嗎!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就因為我人微言輕,所以我的愛也低人一等,原來如此!”
兩個人的心思都不在一處,說來說去,最後的結果一定是不歡而散。盧照幹脆也放了筷子湯匙,離開座位,和衣躺下,臉朝裏,不去看身邊那個氣呼呼的男人。
得虧訂的是個包廂,就這樣吵來吵去也不怕攪擾旁人。
盧照不能算是個沒有原則的人,但在諸如兒女私情這類小事上,她又是得過且過的典型。她能在兩個男人之間搖擺不定這麽多年,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于她而言,嚴子陵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戀人,因為不想完全聽從父母的擺布,嫁給一個沒見識的鄉下佬,所以她幾近于意氣地選擇了随嚴子陵出國。
但他們在英國的那些日子,真就像外人想象中那樣歡愉嗎?
也不盡然。
盧照在嚴子陵面前會習慣性地戴上面具,那個面具上刻滿了字——無憂無慮,機靈活潑,能言善辯,有才學,還數一數二漂亮的摩登女性。
就在個人身份的重重掩映之下,她那位名不見經傳的未婚夫,卻很少被提及。郁秋原這個名字,臨要到分手的最後時刻,盧照才告訴給嚴子陵知道。在此之前,嚴子陵都只隐約聽說盧照身上背負着一樁包辦親事,他還曾大言不慚地說要跟她一起争取婚姻自由。
那一天,回國的渡船在香港暫停,子陵帶盧照去淺水灣吃家鄉菜。他一如往常地體貼,把扇貝喂到戀人嘴邊,可她卻說:子陵,我已經有未婚夫了,我們到此為止吧……
任誰也想不到,海陵盧家的大小姐,竟然會光明正大地腳踏兩條船,個人感情亂七八糟。
嚴子陵當時的表情是可想而知的屈辱,他也跟郁秋原一樣,羞憤不平地質問盧照,他到底哪裏比不上“他”?
可盧照,她又如何說得出那許多道理來?表面看起來,是她戲耍了兩個男人的感情,可實際上,她又被誰戲耍着呢?
一切不得而知。
默默半晌,盧照終還是流了眼淚出來。
郁秋原正在氣頭上,他只恨不得自己立馬變成一個人見人愛的絕世好男人,才好叫盧維岳滿意,叫周以珍滿意,更叫盧照無話可說。
盧照在對面卧床上偷抹眼淚,他竟一點也不察覺,還自以為體貼地說:“不說了,不說了,原是我不如人,不怨你總嫌我……我們究竟新家庭,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就算結婚了,還不是憑你想散便散,要離便離……”
他還沒把話說完,盧照就露了哭聲:“郁秋原!這就是你對待男女婚姻的态度!聽你這話,你跟我結婚,竟只是為了離婚?難道我盧照,是你想娶就娶,想放就放的人麽!”
她說了什麽,秋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要一聽到她放聲大哭,就心慌意亂。想也沒想撲到床邊,拉開擋在盧照臉上的白絲絨披肩,先把人抱了個滿懷。
又忍耐了一會兒,才細細密密地親吻。
她還肯為他哭,心裏必定還為他留有一席之地。郁秋原癡癡地啃咬身下的年輕女孩,從嘴唇到下巴再到脖頸,只要是衣裳能遮蔽到的地方,都被他別有用心地做上标記。
他總有種怪誕的錯覺,也許就在剛剛的電光火石之間,她還是只屬于他的。
盧照本是傷心的時候,眼淚跟牽線一般,卻怎麽哭都哭不過來。只因她的淚水,都被她那個狡詐的未婚夫舔舐得一幹二淨。
白白讓人看了笑話,盧照最後捂住胸口細喘:“你不是要跟我離婚麽?”
秋原心裏美得不像話,盧照拿手推他,他便連她的手心都要親,還說:“我混人說了混賬話,盧小姐大人大量,想也不會計較。再說了,就要離婚,也要先結婚才行!”
說着,他還不倫不類地穿着西裝給盧照作揖。
這都是些舊式文章,盧照看到就讨厭,紅臉道:“啐!沒皮沒臉!”
年輕人嘛,吵嘴容易,和好也容易。這麽鬧了會兒,因包廂內只有一張床的緣故,盧照最後還是躺在秋原懷裏睡着的。
火車倒是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海陵,盧照挂念着水泥廠的事,下車之後連家不回,直接就去辦公室。
在工作這一方面,郁秋原要輕省很多。他縱去了錢莊,也是被那幾個不學無術的同事拉着湊牌局,索性先回盧公館,也好跟他岳母把這兩天的事情報備一下,免得她憂心。
另外一頭,盧照剛在寫字臺上坐下,林振民就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聽說沒,郊區那片竹山,已經買下來了。”
盧照本來就有些風塵仆仆,林振民又站得離她這樣近,她忍不住捂了鼻子:“有勞你先往後退一退,謝謝。”
林振民這才意識到,他身上的煙花露水熏到人了,當即不好意思地撓頭:“抱歉。”
盧照搖搖頭,笑問:“蓮靜庵那頭怎麽說呢?”
“還能怎麽說?”林振民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且不說廠裏出了重金,單單民不與官鬥這一條,就能讓庵堂裏那群尼姑說不出話來。”
仗勢欺人,眼下就是這麽個世道。盧照在心裏嘆氣。
當人無法改變現實,而被現實所改變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