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漫
11.月漫
伊文沒了親哥哥,周身的打扮都很素淨。輕灰葛雲錦長袍,藍白長筒絲襪,只有頭上那頂網紗遮陽帽顏色要深些,接近于栗色。
盧照見她坐包車來的,隔着老遠就問:“你們家裏可出了事?你太太那樣好強的一個人,這回你二哥哥殁了,正好表演賢惠給外人看,她怎麽反倒躲起來了?”
網球場盡是草坪,伊文有些怕曬,便拉了盧照往樹蔭底下走。兩個人在洛可可式椅子上落座,這本就是給運動員休息的地方,連飲料都備着,先喝了,後面自己跟場館招待員結錢就行。
伊文又掏了絹子出來擦汗,她今日屬實粉上得有些厚,臉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泰。這樣折騰一會,才反問:“郁先生呢?料想你們未婚夫妻對外應當行動一致才對。”
盧照手指向東邊的球場,笑道:“喏,他跟人玩球呢,他就喜歡這樣動來動去。”
看見郁秋原在球場上精神煥發,伊文也笑:“郁先生除了不讨你盧小姐的喜歡,其實學校裏,愛慕他青春年少的倒大有人在。”
再聊下去,又該扯到無關的小姐女士了。盧照不着痕跡地把話圓回來:“好你個嚴月仙,正說你呢,怎麽總顧左右而言他?這兒就我們倆,也要打啞謎麽?”
嚴伊文因為高瘦飄逸,從同學嘴裏得了許多綽號。一開始大夥兒起哄叫她月下仙人,後來鬧得華南大學一位國文教授也知道了這件事,幹脆就在課堂上奉贈小字,改喚“月仙”。
這麽改倒也沒什麽,伊文歷來不虧這個名號。
“倒忘了,你問我家裏人呢……”伊文端起白色圓桌上的汽水微抿一口,才又繼續道:“太太叫爸爸打了,臉上好幾個巴掌印,怎麽見得人,不就只有躲着。”
她說這話,臉上總帶着灰敗的笑,眼睛死死盯着裝汽水的玻璃杯。盧照欲言又止,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嚴太太竟然會挨丈夫的耳掴,可見鐘鳴鼎食的嚴公館,內裏絕沒有外表那樣光鮮。
伊文自己把話接下去:“二哥去的那晚上犯急喘,太太不許大夫上門,在家裏大鬧了一通。後來還是四哥力排衆議,請了章醫生到家裏打空氣針,但什麽也都于事無補了……死人的皮肉骨頭硬得像石頭一樣,就是鋼針也紮不進去。”
伊文的身邊,沒有人能聽她說這樣的話,所以盧照聽得格外認真,并未出言打斷。
“前天晚上爸爸從香港回來,風風火火見了二哥最後一面。又看見我和二嫂嫂站在病床前哭,一張老臉似挂不住,幹脆當着我們和四哥的面,狠扇了太太幾個巴掌。但其實,他又何必作戲給我看呢?我還不至于眼皮子淺到,幾個巴掌就能收買……”
這樣混亂一個家,伊文獨自應對了這麽多年,旁人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盧照只向伊文那端側了身子,關切道:“那以後怎麽辦呢?有想過麽?二少爺去了,你跟你嫂嫂也不用在家裏守着他過日子,你讀了許多年的書,可以到外面做事,自食其力,總比仰人鼻息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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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道理,伊文又何嘗不明白。她只是小小年紀就背負一個殘破不堪的家,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罷了。
這時候談起未來,總覺渺茫:“阿照,不瞞你說,我已在一個比利時女學裏謀了事,只等二哥下葬,就去那邊教書。學校配有教員宿舍可以住,我自己怎麽都有地方可以去。如今害我擔心的,只有我二嫂,她那樣一個足不出戶的少奶奶, 又剛診出懷孕,能去哪呢?”
嚴二少爺有了遺腹子,可他人卻死了,這又何嘗不意味着,他留下來的孤兒寡母,将來都會成為嚴伊文的負累……
嚴太太那樣恨姨太太生的孩子,嚴子陵再怎麽心胸寬廣,也未必事事都能顧及得到。伊文若到社會上走動,徒留寡嫂在家,就中國社會的風氣來看,婆婆要想拿捏媳婦,完完全全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盧照聽得眉頭緊皺,她有心幫襯,又怕伊文嫌她好事。只得委婉道:“或者,你們出來賃了房屋單住?賃兩三間房屋的小錢,我知你未必短缺。就有些青黃不接,我這裏也可以補足……月仙,你不必與我客氣的。”
伊文那會兒板着臉,現下倒是沒忍住,眉眼一彎,笑得開心:“我知你一片好心。只不過,我家裏除了母親,還有父親兄弟……我與二嫂嫂另立門戶,爸爸和四哥只怕又覺得我們有意在下他們的臉面,怎麽會答應?別的也罷了,四哥那個人總還是好的……阿照,有時候我真寧願自己沒有這些家私,甚父母兄弟,教他們統統見鬼才好!”
她是那樣嫌棄自己的兄弟,盧照聽了卻只覺得心頭發苦:“我家裏就沒有哥哥弟弟,你瞧我過得開心麽?家父家母雖從未明言,我卻很知道他們心裏恨什麽。郁秋原,不就是他們恨我的證明?”
這兩個女孩子上學時就在這些話題上聊得很開,如今亦然。伊文并不是個懦弱的人,這會兒已經完全想不起自怨自艾,還反過來安慰盧照:“你這人哪裏都好,就是嘴太硬。從上學時,你就愛挑郁先生的理,可這麽多年下來,你身邊不還是只有他?可見,郁先生還是有過人之處的,才不像你說的那樣難堪。”
郁秋原自有他的好,可盧照有時候看到他,就容易想起父母的不好。如此好壞相抵,便好也不好了。
盧照偏頭一笑,這些情情愛愛的事,實在不知道怎麽接話才不顯得矯揉。
兩個年輕女孩兒說到這兒,就都有些覺得口幹舌燥,各自飲了水,有心歇口氣,再沒開口。
恰好秋原這時也從球場上下來,暴汗淋漓,去後面更衣室換了衣裳才上來見客。
伊文是東道主,午間那一頓飯按理該她請。但她正為亡兄齋戒,只好對盧照跟秋原賠禮,說她請不了飯,下次一定補上。
盧照他們自然不會計較這些,秋原有心替未婚妻充面子,還說:“五小姐說哪裏話,下次去了海陵,該我們夫婦二人請你才是。”
伊文莞爾道:“那倒也是。你們未婚夫妻請客,一般都是宣布婚約,奈何此事我又早已知曉,倒不必再費力請一次客。若一定要請,就只有喜結連理的婚宴我還沒吃過,郁先生,你甚個時候請?”
她這就是明知故問,盧照她們結婚的請帖,盧太太上周就發出去了,她是一定早就知道的。
盧照不知是氣,還是急,作勢就要去擰伊文兩腮的軟肉,伊文躲開了,她還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嚴伊文!你最好是一輩子不結婚,不然有我笑話你的時候!”
被外人當成一對取笑,秋原的心裏就只剩甜蜜,他又一本正經地對伊文重複了他和盧照結婚的日子,喊她切莫遲來,贻誤佳期。
伊文最後捂着肚子在笑:“記得了記得了,三月初七。”
三個青年男女這樣笑鬧一陣,再說些別的話,就互相道別。伊文回了嚴公館用午飯,盧照和秋原則随便找了個飯店填肚子。飯後無事可做,他們倆就又跑到夫子廟聽日本戲,直到天黑才回小公館。
嚴公館的一日三餐一直都是各屋吃各屋的,等伊文到家,實際已過了開飯的時候。
嚴啓瑞跟盧維岳是一種人,時常都在外面快活,家裏很少見得到。三少爺嚴子钰在花街柳巷裏包了一個唱昆曲的,另置了一份家。嚴子陵這兩天則是家裏公司兩頭忙,中午還在通運公司沒回來。
嚴太太借口臉上有傷,一味只躺在床上不動彈,連飯都要未過門的兒媳婦哄着她吃,這時候更不會管伊文的死活。等她到家,只有她四嫂嫂王頤還記得吩咐廚房熱了齋菜送到她院裏。
伊文清清靜靜用了飯,随後便到西廂房找她四嫂,一面承她留飯的情,一面謝她這些天幫着治喪的辛苦。
王頤連軸轉了兩三天,又被嚴太太折騰,渾身的骨頭跟散了架一樣。說起來,她又沒正經嫁到這家,不過是臨時拉過來幫忙的,一個二個倒把她當正經少奶奶使喚,弄得她連歇晌都不敢睡實,就怕嚴太太一時又要興風作浪。
伊文還沒進內室,剛在竹簾處跟丫頭們輕言細語,王頤就已經被驚醒,連忙從沙發裏半坐起來,答道:“我沒睡,五妹妹自進來就是。”
伊文這才掀開門簾進去,先幫王頤收了蓋在身上的薄秋被,還說:“午後又沒多少事,四嫂何苦這樣累自己?”
整個嚴家,也就是嚴子陵跟嚴伊文還像個人。王頤強撐着不教外人看穿她的故作堅強,可說話的聲音卻變了:“還不是為着那位?她近來不痛快,越發要哭鬧,偏偏父親跟你四哥都聽之任之,吵得我一個頭兩個大。”
嚴太太就是這麽一個不通情理的人,為她發急,實是件無意義的事。伊文拉了王六小姐的手,低聲安慰她:“別為她着急上火,不劃算。”
王頤也不愛怨天尤人,說這一二句,便不再提。反而問起廟裏都安排妥當沒有:“靈堂是你四哥安排人布設的,也不曉得弄好了沒?明天就要開孝了,別叫客人們看笑話才好。”
子陵于這些事不通,靈堂還是伊文自己帶着寺廟的師傅們拾掇出來的。
但這些事,她卻并不當着王頤的面提,只說:“四哥哥是最穩妥不過的人,嫂嫂大可放心。說來慚愧,為着二哥哥英年早逝,嫂嫂不知跟着忙亂了多少日子,遭了多少罪。我這個做妹子的,也沒跟嫂嫂說過一句半句的好話,當真不該。”
在嚴家這麽久,除了嚴子陵,再沒人這麽對王頤說話。她性子本來就綿軟,這時更只剩一腔溫柔,再看伊文,就跟她家裏的姊姊妹妹沒多大區別。
姑嫂兩個關系又比先前近一些,就連盧照今日為何到訪,伊文也跟她四嫂掐頭去尾地提了提。
王頤明白她的用意,便道:“我不至于那樣糊塗,為了盧小姐跟你哥哥置氣。他們倆的事,原就跟我幹系不大。”
伊文聽她這樣自輕,急忙又要反駁:“我同四嫂說這些,不是為了盧小姐,是為了四哥待你的那份心。四嫂聰慧,一定能明白我的。”
嚴子陵的心,就跟嚴太太的情感一樣,是另一個捉摸不定的東西,誰能說得清呢?不過王頤也不曾指望他什麽就是了。
兩個人硬湊成夫妻,就只有手挽手把日子過下去,至于用了幾許真心,幾許假意,真要計較,卻是自讨沒趣。
王頤朝小姑子輕點點頭,過後嚴太太那裏又派了人來催請,她又繼續到婆婆跟前忙亂去了。
到了第二日,盧照跟秋原兩個還是往嚴二少爺的靈前致了哀,因為星期一就要趕回海陵,他們倆也沒過多停留,吃過午飯,就預備坐包車去火車站。
盧照自然沒想過要刻意跟子陵會面,就在葬禮上看到了,也不過點頭一笑。對比起來,她跟王六小姐說的話還多些。王頤那個脾氣,文文弱弱的,誰跟她都紅不了臉。
盧照跟她聊了兩句閑天,将要離開的時候就跟秋原感慨:“子陵那個家,非是要六小姐這種溫吞人做媳婦不可,單換了誰來,都不比她落落大方。”
秋原伸手攔了兩輛黃包車,正準備扶盧照上去,順便對嚴子陵的家庭生活發表高談闊論。只他話在嘴邊,尚未脫口,先被身後一記俏麗的女聲打斷。
“秋原,怎麽在這兒也能碰到你們兩個?”
來人正是沈錦如。
憑嚴沈兩家的交情,她今天應當也在嚴二少爺的葬禮上露過面,只不過秋原和盧照并未迎頭碰到。這時候巧遇,也是她那裏先禮貌招呼:“阿照,秋原,許久不見。”
錦如善于交際,跟誰都能做朋友,天生的自來熟。何況她跟盧照還有過一面之緣,見面打招呼倒不算突兀。
至于郁秋原跟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交情,就是個謎團了,盧照也不算特別清楚。她因為自己跟嚴子陵拉拉扯扯這麽些年,也就不好意思過分插手秋原在外的社交。
更何況如今的風氣,男女社交本就極為公開,盧照怕自己問東問西,顯得她好像不是個尊重女權的新國民一樣。許多話堵在心口,最終不了了之。
如今沈小姐袅袅亭亭地站在對面,于情于理都不好棄她而去。盧照于是就從黃包車上下來,先笑着賠禮:“錦如,你也在這兒,怎麽不早告訴我們知道?”
恰好路邊有一個中外飯店,盧照想幹脆讓他們這兩個“老情人”敘敘舊好了,沒得自己在這兒礙事。又爽快拿上提包,單對着秋原笑:“我去裏面看會兒跳舞,你陪着錦如閑話,等兩點鐘再去火車站也不遲。”
她說完,就閃身進了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