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胧
08.月胧
舊年過得很快,趁着年節的喜氣,盧公館整天迎來送往,很是熱鬧了一陣。
盧維岳雖然不怎麽着家,但他江湖上的狐朋狗友卻不少。盧太太為此很是苦惱,直到正月将盡,才清閑下來,終于得空把年前定制的婚服拿給盧照和郁秋原試穿。
盧照回國還不足半年,卻比先前豐腴了一二分,雖看着不顯,但衣裳一上身,就知道還是小了。
費力量好的尺寸,又與新娘不匹配。難得盧太太不費心唠叨,只從穿衣鏡裏看着女兒笑:“阿照,一眨眼似的,你就成大姑娘了。”
盧照一口氣試了十來套衣裳,也只挑中兩三件略合心意的。她嫌棄內陸的裁縫手笨,做什麽衣裳都四不像,洋不洋土不土,不如香港上海那些地方時髦。
“那兩件紅絲絨的旗袍和坎肩我尤其不喜歡,蔥白緞面的長袍我也不要,顯得人十足呆氣。剩下那幾樣,媽,你看着幫我留吧。”
說話間,盧照已經重新換了出門穿的衣裳,雖說星期天廠子裏不會有什麽大事,但她還是想過去看看。
永寧水泥廠發展可觀,近些日子預備在城南擴建兩處廠屋倉庫,急需大批量的竹木材料,要到各鄉鎮上洽淡竹木山收購事宜。這事廠裏雖委派了專人經辦,但由于物價暴漲,過程總是磕磕絆絆,一直不落定。
盧太太看女兒風風火火又要出門,反而先聲奪人喊住她:“在家多歇歇不好麽?你如今也學了你父親,連家也不要了?”
盧照剛剛把提包拿在手上,這時只好又放回梳妝臺屜子裏。伸手抱了抱她母親,安慰道:“這不是你們希望看到的嗎?生我養我,不就是為了我能代替父親,撐起這個家……我正在為之努力,您怎麽還不高興?”
生女養女,一開始還真不是為這些。實話就在周以珍嘴邊,但她卻說不出口,只道:“現在時候還早,在家吃了午飯再去辦公室也不遲。我叫廚子加兩個菜,你跟秋原陪我吃一頓飯總不過分吧?”
做母親的,自有母親的一片心。盧照沒再跟盧太太擰着來,輕點點頭表示應允,轉身去了郁秋原房裏。她還沒見過他穿婚服的模樣,要是不好看,盧照便有意狠狠嘲弄他一番。
進去的時候,秋原剛套上燕尾服,下半身只有一條淡灰色短袴。盧照沒敲門,把他吓一跳:“嗐,你怎麽走路沒聲的?”
說完,還是下意識去翻找準備換上的西裝長袴。
郁秋原跟嚴子陵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方方面面如此,長相亦然。秋原素淨清癯,猶如青銅鑄成,就算往他身上滿綴許許多多玲珑累贅的東西,外人看到的,依舊是通身的孤松獨立,玉山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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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嚴子陵,他卻長了一張标準的“世家子弟”臉。錦衣玉食養出來實在健壯的體魄,新道德、新思潮又不住地鞭策他成為勇擔大義的新國民,于是乎,本來就偏方正硬朗的一個人,更正氣得不得了,簡直令人望而生畏。
盧照稍稍掩了門,斜倚在貼滿漆皮印花紙的粉牆上看熱鬧:“你拿那個灰的幹嘛?跟你身上的西服差了十萬八千裏。”
傭人把衣服送進來的時候還是一個鍋配一個蓋,秋原試了幾套後,就全亂了。
他找了半天沒找到想要的,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盧照拉過來幫忙:“你幫我看着點,黑的白的灰的,紅的藍的綠的,長的短的半長不短的……結個婚而已,太太像是要把我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齊了,平白累我翻來找去。”
盧照随手掏了一條長袴遞出去,笑道:“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你哪來的臉哩。媽中午還說要請我們吃飯,我看也不必了,左不過你這個女婿,是一點也不體恤她辛苦的。”
秋原窸窸窣窣穿上袴子,自己先往椅子上坐下,後才把盧照拉到他腿上坐着。從去年他求婚開始,這個人就這樣沒臉沒皮了。
可盧照的話,他卻真聽得進,也不像剛才那樣嬉皮笑臉:“太太的生活太過沉悶,唯一驚險的一天,就是在水果裏吃到了蟲子。那天她倒活蹦亂跳,逢人就講荸荠裏生活着胖圓胖圓的肉蟲。”
富太太的生活,就是這樣了。丈夫在外面高談闊論,兒女們大了,也各有各的事業,都不再需要一個中年女人的關懷。盧太太現在就是想圍着誰轉,竟也不成,所以她總盼着有個孫子,才好打發無聊。
盧照想起來也是無奈,她同意跟郁秋原結婚,目的也不在生小孩,她母親的心願,始終是要落空的。
“她沒有人作伴,”盧照微微側臉,嘆息道,“因着爸爸的緣故,各家夫人小姐對我們家總也有顧忌。有幾家關系近些的,媽又嫌棄她們小門小戶,上不得臺盤。娘姨們約出去聽戲打牌,她總拿腔拿調,日子一長,更沒人跟她來往了……”
盧維岳在江蘇商界大權獨攬,底下多少人看他不順眼,周以珍出門交際,一句話沒說,先攢了一大堆仇人,她哪裏還願意抛頭露面。而肯主動赴炎附勢的人家,想也知道心思不純,更沒人耐煩應酬她們。
由此進入惡循環,盧太太越不出門,就越孤獨,越孤獨,就越不愛出門。只好一輩子這樣孤獨到死。
誰也沒法改變的事。秋原只輕輕扣了盧照的背,關切道:“早上不是說廠裏還有事情?太太留了你吃午飯,下午還去工作麽?”
盧照點點頭:“自然還去。誰跟你似的,清閑大少爺。”
要說別的,秋原還有辯解的餘地,可要說他清閑,他卻只有笑着認下:“錢莊裏都是老爺的得力幹将,我去了,他們也不正經派活給我,還總拉着我在辦公室裏吃酒打牌。阿照,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不喜那些,着實無趣。”
但這也是盧維岳默許的。
老頭子對他這個半養子似的女婿,說到底還是不放心。郁秋原要想在某個領域大展宏圖,也不是不行,但頭一條就是不能壞了盧家的上下尊卑,不然盧維岳肯定是要彈壓他的。
這麽多年都一樣,盧維岳從沒放下過戒心。盧照早已習慣,只輕輕吊了秋原的脖子,話裏安慰居多:“人家又沒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不想喝酒就不喝,不想打牌就不打,你是我盧照的未婚夫,一般人可欺負不到你。”
他們兩個人的手剛好纏到一塊,盧照又說:“你等等我好麽?既要當夫妻,我就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泥足深陷,你信我這一回。”
這應該算是,這一個月以來,盧照對她和郁秋原夫妻關系深入思考之後得到的結論。他們的婚姻,雖說不上自由戀愛,但也不是完全的舊式。郁秋原某些地方還是值得別人對他好的,他自有可憐的一面,鑒于此,盧照就覺得,她權且可以嘗試着對他好一點。
如果以後郁秋原辦了壞事,那再另當別論。
秋原還沒來得及答話,傭人小月先上樓來請吃飯。她從門縫裏就觑到小姐姑爺膩在一塊,怕撞破了難堪,也沒敲門,只似是而非地尖叫一聲:“太太在樓下叫了好幾遍開飯,你們的耳朵怎麽不管事哩?”
這話像是在說盧照與秋原,又像是在說家裏的貓貓狗狗。盧太太有只短毛英國貓,小月喂貓的時候也這樣說話。
小月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跟着盧太太陪嫁過來的,在盧家做了一輩子的工,沒嫁過人。盧照和秋原從小做了壞事就要看她的臉色,這時候也不敢還嘴,兩個人稍稍整理了儀容,下樓陪周以珍熱熱鬧鬧地吃了午飯。
飯後盧照就沒怎麽耽擱,趕着往廠裏去了。秋原不至于無事也忙,還跟着送了送。
一直送到辦公室門口,盧照才不耐煩地趕他:“你快回去罷,裏頭有人看着呢。”
星期天哪還有什麽人,秋原不信這話,搶先一步拉開辦公室的門,還真跟臨窗一位學生打扮的男青年四目相對,兩個人都頗為吃驚。
永寧水泥廠本是秋原慣跑的地方,以前也沒聽說辦公室裏還有這麽一號人物。又見盧照十分客氣地把提包放在青年學生對面的寫字臺,甚至還從家裏帶了茶葉分給他,兩個人有來有往地寒暄。
随後盧照才拉起秋原的手,把他引到門口。
“跟你說了的呀,我們辦公室裏有人的,你稀裏糊塗闖進去,把人吓壞了。”
秋原很不服氣:“是他吓我好不好。星期天也不休息,專跑這兒來吓人。”含沙射影地,終于回到正題:“他誰啊。憑什麽吃我們家的茶?”
盧照笑得不可自抑:“他叫林振民,是廠裏新聘的技術員。還在上學,只星期六星期天過來幫忙做些測算工作。上周剛來的,你沒見過。”
秋原還是有些不信:“才一周而已,你們關系什麽時候這樣好了?”
短短一周時間,就能跟女孩子互贈禮物,郁秋原還是覺得這個青年男學生不簡單。
盧照又解釋:“上回閑聊的時候無意間說到了茶道,他說有一味茶總沒親見過,我們家剛好又有,順手拿給人家嘗嘗,不過分吧?”
秋原對此的反應是,勉強說得通。可盧照到底是來廠裏做正事的,他也不好一直抓着男學生不放,繼而又動了歪心思,想在樓廊裏彎腰吻人。盧照偏過頭不讓他親,他雖有些憤憤不平,還是知趣地走了。
等家裏的汽車轟鳴聲消失,盧照才重新拉動門把進屋。
郁秋原豪門贅婿的名聲本就不大,見過他本人的就更少。林振民不太看得懂盧照跟郁秋原的關系,見前者獨身進來,便問:“盧小姐,那位是你先生麽?”
時下的人,但凡女性在外主持工作,大家都會籠統地叫一聲某小姐,這仿佛是一種尊重似的。看面相,眼前這位盧小姐倒不至于嫁做人婦,但私下的事,卻又全然未知了。
林振民進廠晚,跟同事們還不太熟,只有盧照跟他工作以外的閑談略多點。他不想得罪人,于是又撓撓頭:“你別見怪,我只是随口一問。”
“沒事,沒吓到你吧?那是我未婚夫,他人過于魯莽,我代他向你致歉。”
林振民沒有感受到魯莽,他只覺得那位先生看他的眼神過于幽怨。一聽是盧照的未婚夫,更不好當面說什麽,只是笑:“敢問那位先生貴姓?”
盧照正從書櫃上拿書,聽到了林振民的問話,也沒多想,順口就答:“姓郁,郁秋原。”
林振民家裏還算富庶,但離真正的望族卻又差得遠。在他的認知裏,海陵是沒有郁姓大戶的,一時間,他連盧照都看輕了去。起身幫着取下最高一閣的技術指導書,遞給盧照後,林振民連笑也真心些:“什麽時候辦婚禮哩?”
上趕着讨喜酒喝的,盧照還是第一次見。她模棱兩可地應道:“快了,到時候請你。”
得了這話,林振民更覺得他跟盧照是一路人了。
但這也不能怪他,誰讓盧維岳從來也沒在外人面前講過他的掌上明珠在哪高就。永寧水泥廠算是股份制的公司,盧維岳擔大股東,但責任人卻不是他。盧照的出身,除了廠長劉平伯,就是幾個地位高一點的職員還聽見些風聲,餘下的人,就都蒙在鼓裏。
想到劉平伯,盧照又擡頭問林振民:“劉廠長今兒不是說要來一趟的?怎麽又不見了?”
林振民答得很漫不經心:“上午來過,沒多久又走了。咱們不是跟蓮靜庵那群小尼姑談收購竹山?那群比丘尼見錢眼開,說什麽也不肯讓價,廠裏就請了鄰近各鄉鎮的話事人并警察廳的警官過去查封山林。這下倒好了,幾波人拉來扯去,鬧出了槍殺案,廠長過去料理了。”
警察槍殺貧民,被他這樣稀松平常地說出來,盧照的神情就有些不自在:“死的是庵裏的道姑嗎?”
“怎麽會?”林振民的語氣逐漸雀躍,“死個把老尼姑誰會在意。具體的我也不甚清楚,只聽說這次警察廳帶隊的是總務科科長,廠長上午聽電話,好像說死的也是他。”
警察廳要真死了人,這事的嚴重性可就大了。
盧照在心裏琢磨一會兒,還是決定親自去事發地看看。她不一定要幫上什麽忙,就跟着長長見識也好,要想真正理解、懂得并掌握一個行業,總要事無巨細身體力行才說得過去。
她用廠裏的電話撥回盧公館,她母親剛接起,秋原也正好到家。
他什麽事都不清楚,只知道盧照上班的時候從沒往家裏打過電話,從盧太太手裏接過聽筒,就聽見那頭略顯急切的聲音:“秋原,你下午有事麽?”
郁秋原的神情逐漸警惕:“沒,出什麽事了?”
盧照沒什麽好隐瞞的,就把廠區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倒出來。秋原聽話聽音,當即就明白過來,問:“你想去南岸郊區看看?”
盧太太許多事都不清楚,聽說要去郊區,還以為是出去玩,隔老遠就囑咐秋原他們晚上要早些回來吃飯,經過田野的時候要小心蛇蟲鼠蟻。
盧照最後道:“嗯,陪我去那邊看看吧。死了人,我于心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