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圓
07.月圓
嚴子陵和王六小姐訂婚宴的熱潮很快就過去,登報那兩天的熱乎勁一過,就不見有多少人提。
盧維岳在家養傷,明知嚴沈王三家搞孤立,他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來興風作浪,好在其他三位同行在年前這一段時間也沒什麽大的動靜,官場也好,商場也罷,都是太平的時日居多。盧維岳獨大,王漢章獨小,嚴啓瑞與沈志華卡在中間不上不下,這樣的商界格局并沒發生太大的變化。
先前吵得很兇的“監事會會長”任命糾紛,因為盧維岳請了洋人代表介入,各方力量幾經博弈,最終依舊沒定論。
但對于某些可能會引起巨大動蕩的事情來說,懸而未決比一錘定音要好。沒有定論,各方人員還可以接着磋商,真要是分了高下,那才是真正意義上打響了權力争奪戰,幾個老家夥不拼個你死我活,難以收場。
就現階段而言,大家還是默認暴風雨來臨前應該要有一段時間的“冷靜期”。
盧照和秋原回到海陵,盧維岳對女兒女婿并沒有別的安排,他們便按部就班地去各自的工作地點,早出晚歸,結伴而行,看着很像一對恩愛鴛侶。
人的生活,大半的時光都被瑣碎填滿,不論貧富。盧照在水泥廠的工作,就是以處理細小事物為主。盧維岳并沒有給她全權管理一家企業的權力,更不許她一整天都坐在辦公室裏發閑。
永寧水泥廠既然是生産洋灰的,那麽盧照就得把相關行業的産、銷、供等多方情況摸得又熟又透,每天穿上工服按時進廠觀摩、學習,和廠裏的工程師交流生産細節,有時候還要熬夜讀技術資料和書。
盧照之前從書本裏學到的知識,大多很籠統,涉及到具體的工廠經營管理之類的問題,她都是很模糊的。到永寧水泥廠工作這一段時間,別的不說,她又把學校裏講過的化學知識重新揀了起來,如果問到洋灰配方,不會有人比她更懂。
做成一件事,總歸會有成就感。盧照在工作上進展很順利,所以她近些日子總是十分意氣風發,在廠子裏加班到很晚,也不覺得累。有時候非要郁秋原去辦公室找她,她才想起下班的時間到了。
這天秋原照常去接她,她還埋怨他來得太早了,導致她還有十幾頁書沒有看完。
馬上就是新年,舊的一年雖總不太平,但街上還是少不了張燈結彩,鞭炮殘渣遍地都是。秋原幫着盧照整理了辦公桌,順手抓了她的珠子提包,笑道:“今晚在外面吃吧,我不想喝太太煮的雀兒粥了。怪燥。”
盧照擡頭看了一眼窗外,只看見幾盞微亮的路燈,難得不跟秋原拌嘴,一面往外走,一面問:“你想好吃什麽了?”
“九江飯店新出了西菜,你不是還沒空去?”
近些日子總是泡在廠子裏,盧照哪裏也沒去過,她原來倒是有個愛吃的毛病,如今竟都大改了。自己想來都有些不可思議:“還真是哩,趕時髦,我現在是一點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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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秋原的生活一向很素簡,盡管他有一個富庶的岳家,盡管盧維岳夫婦并不曾在金錢上刻薄過他。但秋原卻始終覺得,他只應該花他賣身給盧照的那份錢,那份活命錢,至于別的涉及到享受或尋歡作樂方面的開銷,就不是他該肖想的。
就像今天,要不是他提前預備了一個比較嚴肅的求婚儀式,又剛領了薪水,他也不好意思請盧照去九江飯店吃飯。雖然薪水也是從盧家的錢莊裏發下來的,但郁秋原好歹也為之付出過些許不起眼的辛苦,這會讓他略微心安理得一些。
盡管是自欺欺人,但自有他的可愛之處,只能這麽說。
秋原來廠裏之前就已經提前叫好了包車,所以他們很快就到了九江飯店。夥計在前面熱情地帶路,秋原輕輕攬了盧照的肩膀,徑直在二樓的雅間落座。
進去一看,平平無奇的包廂,平平無奇的酒菜,就連郁秋原的神色和語氣,都是那麽的平平無奇。盧照覺得很奇怪,她總覺得郁秋原今天應該是想跟她說些什麽的,于是就擱了手中的湯匙,用一種半驚半疑的目光看向他。
“專程請我吃飯,就真的只是為了吃飯?”
九江飯店的飯菜,其實也就那樣,并不會比盧公館家常的菜色好到哪裏去。但郁秋原卻吃得很開心,又挑起桌上的清蒸桂魚,贊道:“你放心,不會是鴻門宴。店老板說新進了法國的朗姆酒,要不要開一瓶嘗嘗?”
盧照懂酒,只不愛酒。張裕公司年年都會往盧維岳在上海置辦的宅邸送紅葡萄酒當年禮,盧照見多了世面上的把戲,就對酒和酒家一并産生了不太好的世俗印象,于是對秋原的提議敬謝不敏。
但秋原卻還是叫人倒了兩杯琥珀似的紅酒,有滋有味地呷起來。他是真不怎麽會喝洋酒,不過今夜的狀況實在太好,令他得意忘了形。
盧照就坐在對面,噙着笑,回國以來長了些肉,都堆在兩腮,就像細嫩瓷淨的臉上平白結了一只鮮脆多汁的粉蘋果。叫人看了,就想不問主人,先咬上一口再說。
郁秋原暫且還沒有咬人的膽量。所以他只是含情脈脈地看着那個人,憨憨傻傻的,盧照一手奪過他的高腳玻璃杯,他也只是笑。
“你別喝了,你喜歡發酒瘋。”
這一點紅酒還不至于醉人,但郁秋原的确是個酒瘋子。盧照去英國的前一晚,郁秋原喝的是純正的白酒,所謂酒壯慫人膽,他那晚的膽子就不小。盧照最後被他欺負哭了。
當時覺得自己很混賬,現在想起來,當真是一點也不值得後悔的。盡管那時候所有人都瞞着郁秋原,但他還不至于蠢到令人發指的地步,盧照出國就是去跟嚴子陵過二人生活的,沒有人告訴郁秋原,但他就是能預知真相。
他不确定盧照還會不會回來。就算她還會回來,他也不确定那時候自己還在不在盧公館,盧維岳夫妻還會不會一如既往地養着一個廢物女婿。又或者,利用完了就一腳踢開,這些事變數太大。所以他才會在盧照走的前一天晚上,對她做那些過分的事情。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盧照真心喜歡嚴子陵不假,但她也不是一點都不喜歡郁秋原,至少,看在他衷心愛慕這麽多年的份上,她應當不至讨厭他。秋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短暫地擁有過愛情,還有,欲望。
在那時的郁秋原看來,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機會。他并不比這世面上的男人高尚到哪裏去,看到機會,就只想牢牢把握,絕不會輕易放開。
今天晚上的月亮,就跟那晚的很像。黃黃的,圓圓的,斜挂在對窗,照得人心比尋常更活絡。郁秋原很高興,他覺得屬于他的機會,終于又來了。他見好就收地咽下最後一口酒,然後結賬走人。
九江飯店在坡子街,離盧公館并不遠,喝了酒正好吹風,盧照就領着郁秋原步行回家。晚上并沒有很多車,畏寒的店家早早就關了門,只有街燈忽明忽暗,人置身其中,有如穿行在煙幕裏,很感覺慌張。
盧照走在稍前的位置,時不時回頭望兩眼郁秋原。她怕他失了路。
秋原的興致卻很高,眼神晶亮,這個男人單看模樣,并不會丢誰的臉。盧照于是放心些,又繼續往前走,還不忘催後面那個人:“郁秋原,你好好地,別在大街上發瘋……”
話還沒說完,那個瘋瘋的人已經追了上來,着急忙慌地往盧照手裏塞了一個戒指。盧照摸出來圓環的形狀,知道是什麽,但她并沒有急于攤開手看。她松松地合上手掌,硬硬的,還硌手,像是個不怎麽名貴的寶石戒指。
當然,憑郁秋原的財力,他也買不起貴的。
盧照揮了揮拳頭,眯眼笑:“哪裏來的?”
“買的。”
他這時候說話,就真帶上三分醉意了。
“我問你在哪買的,你又不會造戒指,我能不知道你是買的?”
“忘了。”
“買來幹嘛用的,不會也忘了吧”
盧照總有些懷疑郁秋原的精神狀況。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他這時候清醒得很。他還會俯身吻人,吻了人,他還會說:“當然是請你嫁給我。盧照,當然是請你嫁給我。你答應嫁給我麽?”
大街上說這些,是會有一些奇怪。再加上郁秋原歷來又是一個嘴巴很壞的人,他總是一面裝出老實相,一面使壞。所以盧照略略往街燈下退了兩步,揶揄道:“叫你不要發瘋,你怎麽還瘋得更厲害了?”
他們早就有婚約在身,連婚期都定了,今晚的盧照,不會說拒絕的話。她可能不會很爽快地答應,但她絕不會直接拒絕。
郁秋原想到這裏,更醉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沒有咄咄逼人,只是彎腰,趴在盧照耳側,又低喃一句:“你不用一定要給我确切的答案,我沒有在問你,我是在問我自己的心。我在安撫它,它畢竟喜歡你……這麽多年。”
“嗳呀,你醉醺醺地,咱們回去再說。”盧照推開郁秋原毛茸茸的腦袋,順手還幫他掩了掩大衣下擺。
他們繼續往回走,沒再說話。
夜風偏冷偏硬,吹在臉上會有些疼。郁秋原終于想起來走到盧照前面替她擋風,路過撚燈做夜市的糕點鋪子,還問要不要買點什錦蛋糕回去當夜宵。
盧照這些日子習慣了操勞,回家多半還要再看一會兒書,偶爾也會問張媽要宵夜吃。但今晚上,她卻覺得自己應該不會再看書,她想好好思考一下她跟郁秋原的關系。
是,他們是未婚夫妻,但也僅僅只是未婚夫妻。這種關系太過抽象,盧照想再具體一點。
“別買了,再不回去,媽她們該着急了。”
盧照說完,拔腿就走。
秋原蛋糕買到一半,見她走了,付錢都只付了個大概,吃虧占便宜什麽的都來不及計較。只知道趕忙追上去。
兩個人磕磕絆絆到家,盧維岳竟然也沒回來,多半還在歡場上跳交際舞,沒有人主動問他的去向。盧太太聽說女兒女婿在外面吃的飯,也沒多說什麽,只問吃好了沒,家裏的飯菜還熱着。
盧照自然是不肯再吃,她怕胖,一溜煙上樓去了。
郁秋原卻跑不掉,盧太太手裏還有一碗雀兒粥等着他。本來就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再喝這個,夜裏簡直不要想睡覺了。秋原發自內心覺得受折磨,但一看他岳母那個殷切的眼神,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讪讪如她所願。
盧維岳不到三十歲就搞丢了生育能力,在盧太太心裏,這件事總是根刺。這麽些年刺來刺去,連帶着郁秋原也受到了波及,他們這個家,其實還是需要一個新鮮的男孩子出生的,不光盧維岳這樣想,周以珍也這樣想。
新時代的風吹向四面八方,但總有一些陰暗的角落不被照顧,依舊沉默肅穆地發爛、發臭。更滑稽的是,這些看起來并不合時宜的東西,反而成就了舊中國的新派。
粥是溫的,秋原呼嚕幾口灌下去。盧太太一開始勸他慢點,後來看到他随手扔在餐桌上的什錦蛋糕,又不可自抑地笑:“怎麽還買上小孩子玩意了?”
秋原看着丈母娘手裏指甲蓋大的蛋糕,才發現這東西原是專賣給小孩子吃的,難怪盧照剛才說不要。明明今晚上也沒喝多少酒,怎麽就跟醉了一樣哩?淨犯糊塗了。
不過秋原并沒有跟他岳母多作解釋,只是笑:“太太要吃點麽?味道不錯的。”
盧太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兒童蛋糕,是甜的,又有些苦。她也笑了:“訂做婚服的裁縫今天打電話來約量尺寸的時間,你跟阿照商量一下……嗳,算了,你們小孩子不懂,這做衣裳也是要看老黃歷的,還是我跟裁縫談罷。”
大概每個女人成為母親以後,都會煉就出一身面面俱到的本領,家庭裏每一個細微的變動,都逃不過她們的法眼。盧太太就是這樣,她樂于安排每一個家庭成員,且不會問丈夫兒女需要與否。
秋原深知她的脾性,聽話地點點頭:“好,我上樓跟阿照說一聲,都聽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