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遠
06.月遠
說起來離得并不遠,南京又是國都,但盧照之前還真沒來過這邊。她大學在香港念的,海陵跟上海那邊的聯系又更緊密,南京相對于這兩個地方而言,總顯得沒那麽吸引人。
嚴家的席散得早,盧照跟秋原又提前走了,下午悶在小公館裏也是無聊,兩個人一合計,決定到栖霞山去。
秋原常在南京、海陵兩地奔波,對當地風土人情的把握卻并不算老道。盧照問他栖霞山上最負盛名的舍利塔和千佛岩怎麽走,他竟完全答不上來。
“剛不知是誰自诩是‘老南京’,怎麽這會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了?”盧照從汽車裏下來,戲谑着說。
郁秋原在南京讀書這幾年,卻是渾渾噩噩的時候多。學校裏都是些出身不俗的大家子弟,憑他的人生經歷,很難交到真正的知心朋友。他少與人交際,空閑時便只知道埋頭苦讀,南京城裏有甚好吃的,好玩的,自然是很難了解。
原來覺得孤僻些也無妨,甚至有時候沈錦如約出去玩,郁秋原還覺得煩。現如今對着一座風光秀麗的栖霞山,卻不知從何看起,他忽而又有些後悔,牽了盧照的手,說:
“早知道,上回錦如小姐請我同游栖霞山,我該答應她的。”
盧照腳上是一雙做工精良的緞面繡花鞋,踩在破敗殘缺的石階上,總有些暴殄天物。她有些心疼:“回去媽肯定又要數說我,可惜了這鞋。”
好好一雙繡鞋,卻是糟蹋得不成樣。秋原看到,便說:“這兒離山門也不遠,我背你上去罷。鞋面上都是泥,下山的時候也不好看。”
盧照自然求之不得,反正都是訂了婚的未婚夫妻,也不怕誰笑話。秋原一蹲下,她就十分聽勸地趴到他背上,還挑剔道:“瞧你這細胳膊細腿地,再把我摔了。”
秋原壞心眼地抖摟兩下後背,一邊往山門處拾級而上,一邊吓唬盧照:“嗳唷,背不動了。”
盧照氣呼呼地捏他的耳垂,以作反擊:“郁秋原!你給我當心點兒!”
不多久,他們就進了栖霞寺。
約莫是冬天的緣故,寺裏的人并不多,大門口自是三教九流俱在,但幾座偏殿卻少有人駐足。盧照在前面東瞧西看,秋原就在她身後跟着,兩個人的距離始終不遠不近。
就這樣走走停停,連暢觀亭也走到了。亭子裏有幾個乞行之人正在哀嚎,盧照走上前去,只給其中一對衣衫褴褛的祖孫贈了錢。
Advertisement
郁秋原默默看着盧照做這一切,等她接受完窮苦之人的感謝,才把她從亭子裏拉出來:“時局如此,難民千萬,救不完的。”
盧照也說:“是啊,救不完的。”語氣十分惆悵。
沿着山徑繼續前行,終于看到游者雲集的千佛岩。有一對年輕夫妻似乎還帶了會照相的友人出門,一堆人圍在那看他們攝影留念。
盧照拉着秋原擠進人堆,倒把佛窟下那對略顯別扭的年輕夫妻認了出來——恰是剛剛舉行完訂婚宴的嚴子陵和王頤。
嚴子陵輕輕勾帶着未婚妻的腰,親昵有餘,又不至于招惹閑言碎語,正合他的為人。跟嚴子陵的從容不迫比起來,王六小姐更像被趕鴨子上架的那個,照相師請她把手搭在未婚夫的肩上,她卻怎麽都不肯,臉上紅霞未褪,配上高鼻梁深眼窩,比新娘裝還要好看。
後來實在拗不過,場面一度陷入尴尬,嚴子陵才拉了王六小姐的手,笑着替她解圍:“她怕生,三哥別為難我們了。”
被叫“三哥”的照相師這才心滿意足地收手,認真照起相來。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外圍起哄的看客逐漸變多,盧照他們被擠得沒地方站,只好悻然下山。
從山門往下那一段石梯,秋原依舊将盧照背在背上。
兩個人都想不到在這兒也能碰到故舊,秋原試圖打破僵局:“四少爺和六小姐都不是張揚的人,想是家裏要他們出來。新婚燕爾,出來照個相,一面加深感情,也方便日後紀念。”
盧照默然。只把臉埋進秋原的後背,過了許久才說:“我并沒有羨慕王六小姐,我可憐她。嫁給嚴子陵,更多地,是嫁給他那個恨海難填的家,嫁給一個已然陳舊的時代,嫁給一群悲劇性的人物,我其實,并沒有那樣的勇氣。”
秋原謹慎着往下邁步,十分驚疑:”你們在英國朝夕相處了五年,連跟他結婚的勇氣都沒攢夠麽?“
“子陵很有魅力,有時候,我當然也會被他完全吸引。但只要一想到他們家,我們家,就又清醒過來……”
“那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慶幸?我沒有一個像樣的家,可以教你這樣為難。”秋原苦笑着自嘲。
郁秋原沒有家,這确是他的長處。一個略有些殘忍但又無與倫比的長處。
盧照把手伸進秋原的圍巾裏,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憐惜:“我答應你,一定會跟你結婚。”
結婚,這也許真是一件各得解脫的事。
秋原平穩地走完最後一步石階,雖彎了嘴角,卻又不是在笑:“好,都聽你的。”
下了山,他們也沒心思去別的地方,幹脆回小公館吃晚飯。
盧照和秋原前腳剛走,嚴子陵就牽着王頤沿着石階緩慢下行。王頤腳上那雙瘦嶙嶙的麂皮鞋更不适合攀緣,一步一頓,非得緊抓嚴子陵的手不可,不然很容易滑倒。
可話說回來,王頤這一身行頭,本來也不是為爬山準備的。她陪同嚴子陵送了客,下午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消耗,一開始約了交好的兩個女傧相去戲院看電影。偏這時候嚴太太橫插一腳,說好容易訂次婚,一定要嚴子陵領着王頤去相館另照幾張得體的相片。
要說照相,婚宴上就照了不少,照片又不能當飯吃,要那麽多幹嘛?王頤悄悄拉了嚴五小姐的袖口,這樣問她。
可伊文卻說,今兒席上人太多了,照相師把王頤和嚴子陵照得像兩個冤鬼,嚴太太瞧了很不滿意。
也是王六小姐運氣不好,又碰見嚴子陵那個三哥好事,非說他的照相技藝比相館的師傅還要好,嚷嚷着要到栖霞山拍外景,他說的神乎其神,連嚴太太都被唬住,才有了後面的事情。
嚴太太那個人,動不動就要哭,王頤不敢惹她。只扶了鬓角,拿眼去看子陵,向他求救:“天氣冷了,山上少不得還有雪,就在相館裏照相,不更方便?”
嚴子陵不至于是非不分,也向他母親抱怨:“三哥愛胡鬧,偏您也縱着。明知天寒地凍,還往栖霞山跑,為了一張照相,有意思麽?”
嚴太太一向迷信她這個博士兒子,聽了子陵的話,又有些猶豫。反而是一直坐在沙發上抽雪茄的嚴老爺拍板道:“相機也有,照相師更是現成的,栖霞山秋冬景色又好,去照個相,怎麽就為難你們小夫妻兩個了?”
嚴啓瑞自诩遺老,但除了不信民國紀年,其他地方,也看不出他對大清朝的感情。嚴子陵就很看不慣他父親某些欺世盜名的做法,父子倆總也不融洽,做老子的一開口,做兒子的自然而然就想回嘴。
子陵正欲反唇相譏,王六小姐卻按了他的手,搶先道:“為人子女,哪有跟父母擰着來的?父親母親放心,我們這就出門。”
媳婦這樣曉事,嚴太太自然高興,當即就叫家裏的司機開着車,把子陵夫妻倆并嚴三少爺送到了栖霞山。
王頤上山的時候,後腳跟就磨起了血泡,到了下山的時候,腿腳更不方便。她在家裏受慣了氣,本來是很能忍的,也不打算跟誰抱怨,包括嚴子陵。
後來是子陵看她實在走得別扭,才上前道:“這幾步石梯實在太陡了,你若不介意,我抱你下去,好麽?”
王頤說不出好還是不好。她只覺得這一天倒黴透了。莫名其妙嫁給一個不過幾面之緣的男人,她甚至連嚴子陵的長相都沒怎麽記清楚,到了婆家,又處處都要忍氣吞聲,比在家裏當老姑娘還不如。
她這一委屈,就眼淚汪汪地站着不動,只背了身,不叫嚴家兩兄弟看到。
嚴家三少爺嚴子钰是個愛起哄的人,又沒成家,胡鬧得無牽無挂。他知道王家此時不如嚴家輝煌,就往死裏欺負王頤,誰叫嚴太太這些年在幾個妾生孩子面前總不積德呢。
“喲,四少奶奶怎麽哭了?這大喜的日子,傳出去成個什麽樣?”
嚴子陵聽到這話,只冷冷地看一眼嚴子钰,把他吓得噤聲後,才主動去拉王頤的手:“還是累了,我抱你走。”
王頤雙腳離了地,才試着身上好受些,眼淚雖還在掉,但她把臉埋在嚴子陵懷裏,并不怕人看。
等到了嚴家停車的地方,嚴子钰卻又不打算跟弟弟弟妹一起回家,他自己掏錢包車,找地方抽大煙玩女人去了。
車裏沒了外人,嚴子陵才把王頤從懷裏松開,開誠布公地說:“我這個家,也就這樣了,你跟了我,是要受委屈的。”
王頤聽他這口氣,有些不确定地反問:“四少爺,你,你是想悔婚麽?”
王六小姐,先前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她在這方面總是格外神經過敏。她要不是被退過一次婚,再怎麽也不至于二十八了還結不成親。
嚴子陵不妨她想得這樣歪,他并不知道王頤之前被人退過親,事實上,蘇州王家把這事瞞得極好,嚴太太把未來兒媳婦的身世颠來倒去查了好幾遍,不也什麽破綻都沒抓到?
南京跟蘇州,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蘇州人都知道的事,南京人卻未必知道,這也不稀奇。
子陵覺得王六小姐這話說得沒道理,但又找不到好的道理來反駁,只說:“不,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你想哪去了?”
王頤松了一口氣,可眼淚卻又掉下來。嚴家的汽車夫跟沒事人似的在前面開車,嚴子陵更是一派坦然,只有王頤自己在哭。她很難為情,更不想被嚴子陵小瞧了去,只好勉強自己笑:“是我想岔了,四少爺別見怪。”
子陵這時候才想明白,王頤的腳,應該是受傷了,不然不至于哭得這樣稀裏嘩啦。他捉過新婚妻子的小腿,放在自己大腿上,脫下皮鞋,看到血泡已經發紫破裂,語氣裏倒多了責難:“都這樣了,你怎麽也不說一聲?”
王頤掙紮着把腳收回去,悶聲道:“說了又怎樣呢?”
嚴子陵沒跟她争論什麽,只問司機車上備了藥箱沒有,在找到紗布和碘酒後,就低下頭給王頤上藥。
王頤其實見過很多有頭有臉的闊少爺,她家裏有五個姐姐,各個都是結交闊少爺的專家。
少爺們大多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像嚴子陵這樣肯低頭做事的,确确實實很少見。她忽然就明白,為什麽海陵盧家那位小姐,會跟眼前這個男人鹣鲽情深那麽多年,更有甚者,他們到最後也沒有徹底翻臉。
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王頤滿心惶恐。
嚴子陵和王頤在栖霞山照的相都很漂亮,嚴家的老爺太太贊不絕口,第二天就用看起來最般配的那張登了報。嚴家公而告之跟王家結親,沈志華跟嚴啓瑞又一向私交甚篤,說起來,江蘇省內這一群富紳裏,只有盧維岳被他的同行們毫不憐惜地一腳踢開。錢也好,權也好,他們樣樣都不想叫他沾。
這群老東西彼此之間明争暗鬥,越發沒個遮掩。
盧照第二天在回海陵的火車上買到了最新的報紙,打開一看,“訂婚啓事”那一欄赫然印着嚴子陵和王六小姐。她雖已過了傷心的時候,但還是怔愣了一會兒。
秋原見她出神,就從卧鋪裏探出頭來,問:“怎麽了?別跟我說,你還惦記他。”
“郁秋原,你怎麽什麽醋都吃啊……”盧照小心翼翼地疊好報紙,笑嘻嘻道,“真是小肚雞腸。”
秋原重新躺下去看書,語氣閑适許多:“論心大,誰比得過你盧大小姐。你那顆心,竟然同時裝着兩個男人,可怕得很!”
“臭不要臉!哪個心裏有你了?”
秋原悶聲笑,肩膀微微聳動,盧照氣得直起身子,朝他屁股扇了一巴掌。他也不生氣,又翻過身來抓了盧照的手,說:“你這麽氣急敗壞幹嘛?放心,不管你心裏有誰,我心裏只有你,好不好?”
郁秋原總是這樣油嘴滑舌,好話到了他嘴裏,也變得壞起來。他還很會上演癡情公子的戲碼,盧照被他黏膩的眼神追蹤一段時間,就再擡不起頭。
她本來想罵他的。後來又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