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明
05.月明
盧照和郁秋原趕在嚴子陵婚宴的前一天到了南京,下榻的地方是盧維岳早年在牯嶺路購置的小公館,不算很大,但勝在清幽精巧,兩個人住總綽綽有餘。
盧太太沒有跟來,卻又把女兒女婿出門的一應事物安排得井井有條,并不用盧照他們兩個操心什麽。只管到了嚴子陵訂婚的正日子,俪影雙雙地赴宴就行。
嚴家這場宴,與其說是訂婚宴,倒不如說是同學會。除了雙方父母,沒請幾個正經長輩,倒是一對新人的同學、朋友聚在一處談笑風生。
王家六小姐,單名一個“頤”字,是個極為标致的青年學生。長相明媚,性情和順,逢人就笑。
郁秋原在筵席上遠遠見了一眼,便跟盧照咬耳朵:“嚴子陵的豔福卻是不淺,好姑娘都教他遇着了。”
盧照心裏本就煩悶不堪,聽了這話直接嫌棄地看郁秋原一眼,咄咄逼人地問:“你還不是一樣?瞧,密斯沈盛裝而來,正在廳裏舉着酒杯跟各家少爺小姐寒暄,你也不說上前打個招呼。”
這話秋原可不敢接,恰好戲臺上新開了一出紹興戲,他撚起兩粒瓜子,便心無旁骛地看戲去了。
盧照白他一眼,亦沉默下來。
訂婚宴嘛,風頭自然該主家一對新人出,反正再怎麽也輪不到外姓人,郁秋原在這兒白吃白喝白消遣,一副大爺姿态,比場上大多數人都痛快。
盧照卻有些坐立難安。
等新人敬酒,久等不來,她便悄悄拉了秋原的大衣袖口,耳語道:“還要坐多久呀?怪無趣的。”
秋原心道:新娘不是你,你當然覺着無趣。嘴上尚且嚴整:“且得等呢,看見沒,才到六小姐表兄表姐那一桌。”
盧照不耐煩地撥了撥前劉海:“嗳……”
她昨晚偷偷哭過,這會兒想拿頭發擋住微微發腫的眼泡。
秋原見了也不戳穿,只說:“這趟出來,老爺太太另有囑托,”又指了西邊桌上那些嬉笑玩樂的年輕人,“要我們多結交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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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輕“嗯”一聲,表示明白。随後便跟秋原兩個人一前一後,混到人堆裏推杯換盞。
扯了半個多鐘頭的閑話,嚴子陵才領着王頤走到盧照跟郁秋原面前,舉杯笑道:“一早就聽聞二位好事将近,不成想,倒讓我搶了先。”
這話極為客氣,就好像在場的紅男綠女從沒有私交一樣。
盧照為子陵狠哭過幾回,可如今真見了他穿着新郎禮服款步而來,心裏反倒沒多少波瀾,臉上的笑也沒走樣。
“這便是海陵的盧小姐跟郁先生吧?你們好。”新娘王六小姐似乎還有些怕羞,話裏的顫音藏不住。她相貌那樣明豔,身着淡粉色旗袍,戴冠披紗,手捧鮮花,真是美得驚心。
秋原搶先盧照開口:“到底是四少爺福氣好些,能娶到六小姐這樣的佳人。”
盧照陪喝了一杯淡酒,也笑着說:“謹祝二位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盧照的禮節這樣周到,姿态這樣體面,主桌的嚴太太看了,難免又在心裏嘆息。她借口回房換衣服下了席,對着嚴子陵的庶妹嚴伊文念叨:“那盧小姐我是第一回見,要不是你爸爸跟盧老爺總不對付,她跟你四哥,倒也般配阿?”
伊文倒是知道她四哥不少的事,卻不愛背後說人,只淡淡接話道:“四嫂嫂人也标致,待我們小輩又親熱,您說這話,她聽見了要傷心的。”
要說為人處世,王家六小姐自然也不差。就是她家裏這些年總走下坡路,已有窮途末路的光景,不像盧家那樣欣欣向榮。
沒媳婦想媳婦,有了媳婦挑媳婦,哪家都這樣。嚴太太有個冠心病,作勢又開始捂胸:“嗳,你四哥這門親,還是定得太早了……”
伊文卻不理她,只叫了傭人進來服侍,她自己借口陪客,跑了出去。
她這一出去,又正好碰見盧照一個人站在檐下出神。她們倆一同在香港上過學,很有些舊情,伊文便主動上前問候:“阿照?你別是吃醉酒了?”
盧照回過頭來,見是舊友,也笑開:“怎麽不陪着你太太了?剛在屋裏就想跟你打招呼,但你太太總把你帶進帶出,我找不到機會。”
伊文癟嘴道:“可別提,正煩她呢。”
盧照笑得更厲害,又拉伊文的手:“你二哥哥的病,好些沒有?今兒不巧,不能親去探望,別見怪。”
伊文不是嚴太太親生的。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家排行老二,另還有個大哥早夭,三哥纨绔。四少爺沒出生之前,原是二少爺最成器,可惜十幾歲上得了痨病,就一蹶不振了。
盧照問這一句,伊文眼淚都要下來了,只語氣還平穩:“他哪有四哥這樣的命?二嫂嫂如今,守着活寡嘞。這一冬嚴寒,還不定熬不熬得過去……”
痨病易喘,天一冷了更好發作。盧照聽了,總覺得不忍,又依稀記起些往年舊聞,嚴伊文二哥這病,好像還出自嚴太太之手。
“既病得不好,你家的老爺太太,也沒個安排?”
伊文聞言只是冷笑:“他們巴不得二哥哥早死,我說請個洋醫生來看,再不濟,吃些外國進的補藥補針也好,可想而知,家裏一概是不許的。”
盧照驚道:“這是為何?憑你家,甚樣藥吃不起?往常就聽說嚴老爺、嚴太太疼小輩,你三哥哥那樣破費都沒人管,何苦跟個病人過不去?”
“三哥不成器,他可是爸爸的眼中釘,逍遙歸逍遙,背了人也沒少挨打挨罵。二哥舊時有些才幹,礙了四哥的路,太太心裏一萬個嫌棄,哪還肯對我們好?”
頓了頓,伊文似乎覺得一直說自己也不好,便換了話題:“不要談我了,我家裏一向無趣。你呢?前些日子聽說你與郁先生要結婚,是真的?”
“婚姻大事,還能開玩笑麽?”
伊文當着盧太太都沒說的話,卻對盧照吐了個一幹二淨:“若有心反悔,退路倒也有。據我所知,我四哥四嫂亦不過臨時湊成的苦鴛鴦。四哥的心在你那兒,你自己清楚。四嫂的話,一是歲數上來了,二則,她家裏經濟有問題,王家的老爺太太連哄帶騙,硬把她送出門的。阿照,若你還想跟我四哥再續前緣……”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郁秋原正從客室玻璃門裏出來,只好戛然止住話音。
秋原個子挺拔,盧照也看到了。便輕輕捏了伊文的手心,說:“我跟子陵,卻是再無可能的。你太太指望他立不世之功,我家裏對我也寄予厚望,你父親跟我父親又這樣水火不容,硬湊在一起,于他于我,于盧嚴兩家,都不好。我雖是小孩脾氣,但也不至于那樣不懂事。”
大家子弟,有荒唐的,卻少有真正糊塗的。嚴伊文也不再勸,轉頭打趣了秋原兩句:“喲,郁先生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更有派頭了。”
秋原知道盧照和她的交情,也真心笑:“嚴五小姐這張嘴,還是那樣不饒人。回回見了我,總排揎個沒完。”
嚴太太在裏屋嚷着要五小姐,伊文聽到了,只好戀戀不舍地跟盧照道別:“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裏頭叫我呢,回頭再敘。”說完就進去了。
沒了故人敘舊,盧照便跟秋原在嚴家前廳的花園裏閑逛了一刻鐘。
嚴公館是一幢老式洋房,很不缺前朝古韻,盧照和郁秋原在花園裏逛了半個鐘頭,說的無外乎今天在婚宴上的見聞。
“他說想單獨跟你談談,你呢?”
秋原先前正在屋內跟幾個中央大學的同學敘舊,嚴子陵特地找了他,提出想跟盧照單獨見一面。秋原答應了,故有此一問。
“你呢?你是什麽意思?想我去?還是不想我去?”盧照微笑着,放肆地戲弄郁秋原。
秋原的臉上卻沒有如臨大敵的恐慌,只說:“自然是不想你去。但我也知道,你們總要見這麽一回的。他費時費力弄這一場婚宴,不就是為了看你的态度?你跟他見一見,把話說透徹些,以後這樣的場面就少了,也不算壞。”
“那我要是跟他跑了,你怎麽辦?像五年前那樣,我們跑到異國他鄉,你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還是那句話,我是個沒有選擇的人,萬事只有聽憑你們擺布。是走是留,全看你們。”
盧照卻說:“不吓唬你了。席散了,你就去車上等我,今晚還是回牯嶺路的小公館住,媽已經把各樣東西都預備齊全了。明早的火車回海陵,你別搞忘。”
她這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秋原扯着嘴角笑一笑,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地轉身離開。
郁秋原沒走多久,嚴家的傭人就把盧照帶到了嚴子陵跟前。
他背光而立,盧照推門而入,起初并看不清他的臉,猶豫着喚一聲:“子陵?”
嚴子陵轉過身來,禮節地抱了抱盧照,很快就松開:“郁秋原比我想象中大度那麽一點。”
盧照又笑了。她今天笑過太多次,臉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只好又收斂了笑容:“他是我的未婚夫,不許你這樣說他。”
“你看,你就是這點不好。總是為了他跟我吵,又總是為了我跟他吵,最後兩頭不落好。他覺得你偏心我,我又覺得你心裏也不是一點他的位置都沒有。你這人真怪……”
嚴子陵是個能言善辯的人,盧照又不是很會吵架,她連郁秋原都吵不過。于是知趣地岔開話題:“你請我來,就為了說這些?”
子陵十分懊惱,道:“盧照!你簡直太讓人生氣!我找你來是為了什麽,你心知肚明!但你不會讓我如願!我說帶你走,不計代價,不惜一切,你會跟我走麽?我拿得出這樣的勇氣,你有麽?”
盧照失語。這樣的話,她這些年聽過無數次。甚至每一次,她的回答都一樣:“別這樣說,子陵,真要那樣,你會後悔的。”
“做都沒有做,你怎麽就知道會後悔?盧照,在你心裏,太多事情比我重要!你的父母,你的家族,甚至你的未婚夫,他們都比我重要!你一點也不像你嘴裏說的,像你心裏想的那樣愛我!”
嚴子陵很無奈。他聲情并茂地向所愛之人訴說心裏的酸楚,可除了愛人的眼淚,他什麽也換不回。盧照只是哭,她或許很痛苦,或許很愛,但她絕不肯回頭看他。
她什麽都不用說,只要捂住嘴流淚,就已然另辟蹊徑地給了答覆。
子陵終于也哭了。已經消逝的愛情,總是需要活人的眼淚來祭奠。
後來的他們,就沒再說令彼此感到為難的話。
他們仿佛在英國上學時一樣,談論了許多當地的風土人情和奇聞異事。說來也怪,他們原來在這些話題上最是投契,那天卻怎麽都說不到一塊兒,到最後,屋內的氣氛逐漸默然,誰都不敢貿然開口——擔心刺傷彼此。
子陵洩氣地松了腰,斜倚在窗臺上,開口送客:“我晚上還要陪岳父岳母吃飯,就不留你跟秋原了。”
房間門一直開着,盧照也一直跟子陵保持着恰當的距離。直到最後的最後,她才跑到嚴子陵面前,踮起腳緊緊擁抱了他,慚愧道:“對不起。”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嚴子陵站在窗前,目送昔日愛人走遠。
盧家的汽車就停在門口,盧照本不需要走很多路,可郁秋原不辭辛勞,他非要陪着她走出嚴公館。他們并肩而行,一步一步,把嚴子陵的心碾得稀碎。
這時候,王六小姐上樓來,輕輕扣響房門,得到允準後才進屋。她跟子陵本是一對新婚夫婦,但兩個人打了照面,臉上都不見喜色,只有倦怠。
王頤因為家裏境遇糟糕,總自覺在嚴子陵面前矮一截,跟他說話也不夠有氣勢:“四少爺,客人們都預備散了,你可以領我一起去送送麽?嚴家這邊的親友,我不大相熟,要鬧了笑話,就不好看了。”
子陵擡眼看了王六小姐,先大吃一驚,這怎麽還是個珠玉一般的美人?
十月裏,他們被父母押解着約見過一回,看了場毫無道理的電影,吃了頓味同嚼蠟的西餐,然後就稀裏糊塗地定了婚。兩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過,嚴子陵卻沒一刻拿正眼瞧過王六小姐。
王頤被這樣一看,又有些臉熱。她身上一向背着許多不堪的傳聞,女人将近三十未嫁,落在外人嘴裏的把柄絕不會少。被人指指點點久了,王六小姐就有些膽怯,別人一看她,她就渾身不自在。
“四少爺,別這樣看我,跟淩遲一樣了。”
嚴子陵只當她羞怯,混不在意地笑了:“走罷,我随你出去送客。噢,差點忘了,盧小姐與郁先生已經先回去了,咱們可以少送一家。”
“嗯!那再好不過了。”王頤的語氣很輕快,她上樓之前,做好了被為難的準備,結果沒有,白撿了一件開心事,她臉上的笑就沒斷過。
子陵被她明媚的笑容感染,心情也不像剛剛那般沉重。
晚上陪他老丈人、丈母娘扯閑篇,禮節上也更足些,比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順眼許多。王頤看他這樣客氣,禮尚往來,對嚴老爺、嚴太太也更上心,凡有好吃的,好玩的,總先緊着未來的公公婆婆。
嚴太太對王六小姐的怨氣,也就沒那麽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