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凝
04.月凝
盧維岳遲遲不歸,盧照在家裏實在閑得無聊,就打電報向她父親要了人事調令,先到他們家經營洋灰的工廠做了一星期的事。反正家裏的生意,她以後也是要接手的,現在就當提前操練。
永寧水泥廠才剛成立不久,既是拿給盧照練手的,盧維岳便在電話裏開門見山地鼓勵了她,叫她放開手腳就是,出了錯自有當老子的替她兜着。
盧維岳名下那麽多企業工廠,又不靠一個洋灰廠賺什麽錢,不過趕潮流罷了。盧照就是賠得血本無歸,也不過花錢聽響,并不值得當一回事。
有了盧維岳的擔保,盧照的膽子還更大些,跟在工廠總經理身後又學又看,不多日,就總結出一些獨屬于她自己的商場心得。
盧照在英國雖然念的商科,但大部分內容都僅限于紙上談兵,一接觸到實務,才發現原來經營一家公司是這麽的千頭萬緒,官老爺和洋人要孝敬,同行的吃相也不會好看,公司內部還有許多利益糾葛需要調和。
幾天下來,盧照反倒更能體會她父親在商場上開疆拓土的辛酸與不易。
盧照這就算是在家族企業裏生了根,盧維岳存了心要磨煉她,給的職位不高不低,但跟方方面面的人物都得打上交道,于生意經才能更通些。
盧照就事這一星期,完全沉浸于工作之中,尚且抽不出身來胡思亂想。真正受苦的那個,反而是秋原。學校已是再回不去,盧照再一離開公館,他就得獨個應付盧太太。
盧太太近來似乎很為女兒女婿的婚事着急,總在秋原面前有意無意地提起她和盧老爺新婚時的景象。秋原要是敢搭腔,她便說得更直白,某天晚飯的時候,甚至連孫子的小名都不小心禿嚕了出來。
本來沒影的事,被盧太太這樣一催化,秋原的心又開始不安起來。單看盧照上回在嚴子陵面前的表現,他們事情應該也不至于太糟糕,但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尤其盧照現在還擁有了更廣闊的天地,她那麽聰明,又好學,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公司裏站穩腳跟。到那時,一事無成的郁秋原就更抓不住她了。
我還是應當找個事做,郁秋原想。
“阿照,我們快些辦婚禮吧,一刻也不能等了。”
盧照正伏在書桌前寫字,聽了這話就擡起頭來,輕輕看秋原一眼,問:“總要等爸爸回來的呀,你急什麽?吃熊心豹子膽啦,敢說這樣的話。”
她的語氣輕快得像清晨的白腹幽鹛,聽得秋原心口微微發熱,再加上晚間那碗雀兒粥,更折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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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本來斜靠在綠紗窗簾下聽雨,這會兒便踱步到真皮沙發上坐下,雖有些難為情,還是勉強張開嘴:“那……你能幫我尋個事做麽?整天這樣閑在家裏,你不在,太太光唠叨我一個,耳朵都起繭了。”
盧照想到自己母親那張瑣碎的嘴,便同情起秋原來,想也沒想就答應道:“爸爸不是說後天回海陵,他這趟坐的飛機,當天下午就能到家。等他回來了,我幫你提請求,好不好?”
每到這種時候,盧照就會用她那雙小鹿眼睛,殷切地望着人。她偶爾那些大小姐式的嬌縱,讨人嫌的刁蠻,就會被這種單純的期許所化解。
郁秋原一直很明白他為什麽喜歡盧照,在這個冰冷的,四處漏風的,随時會下雨的家裏,她總會在他感到無望的時候,伸出手來拉他一把。
或許有感激的成分,但的的确确又是深愛着的。
秋原鼓起勇氣走到盧照身旁,搶了她手中的自來水筆,一屁股坐在她正寫字的白紙上,低頭舔她的嘴唇。從外到裏,反反複複舔了好幾個回合。
“嗳,你別鬧了呀……我還有工作沒做完。”
秋原不聽,只是一味略帶壓迫性地親吻。
後來盧照實在不堪其擾,就象征性地咬了秋原的下唇,恐吓道:“張媽剛剛送水果上來了,你再這樣,小心她告給媽聽。”
秋原有些不信,又有些好奇,終于分出神來望了一眼門口,笑道:“就是太太叫我這樣的,你吓不着我。沒聽太太說嘛,孫子的名兒她都想好了,就叫民寶。”
小孩名字,嚴子陵先前倒也念叨過不少。
盧照的心情徹底不好了,再看秋原,就多了幾分哀怨:“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挨着。”
懷裏的人本來軟得抱都抱不住,頃刻之間,又開始帶着火星子看人了。秋原有些不明就裏,但大概能猜到,自己這是又戳到盧照的傷心處了。
他苦笑着松手,說:“我回房去,你也早點睡。”
他們兩個人的相處總是這樣詭異,無時無刻不膈膜着另外一個男人。但另外的那個男人,嚴子陵,他又何嘗沒有吃到這樣的苦頭呢?
此時此刻,盧照不得不承認,她和郁秋原、嚴子陵的關系實在是很難得的不正常。他們不應該,也不能再這樣稀裏糊塗下去了。于情于理,應當有一個了斷。
手邊的銀行家臺燈被撚滅,只留下一盞喑喑啞啞的老琉璃吊燈,盧照開始反思自己剛剛對郁秋原是不是太壞脾氣。屋子裏黑沉沉一片,她忽然間想到,可能像這樣困在黑屋子裏的,遠不止她一個。
盧維岳先前也來過兩回信,說要回來,但都沒有下文。這次難得較真,冬至節一過,他就進家門了。
要換了早些年,盧太太還會管着點丈夫出門,不許他在外頭拈花惹草。從盧老爺傷了身子,她倒把個甩手掌櫃當得出神入化。一個不能生的男人,還有什麽可怕的?
這次盧維岳兩處太陽穴帶着挫傷回來,周以珍也只當沒看見,處理傷口、上藥這些活兒,全交給張媽去了。
好好出趟門,怎麽帶了一身傷回來,盧照和秋原都覺得匪夷所思,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爸爸,您這是跟人打架了麽?”
張媽做慣了粗活,下手沒多少輕重,盧維岳疼得龇牙咧嘴,趕忙把藥酒塞到周以珍手裏:“你只管看戲!派個老貨來敷衍我!”
張媽敢怒不敢言,盧太太微笑着叫她下去,自己接過藥品繃帶照料丈夫的傷情,假意心疼道:“老爺為了我們一大家子奔波,真是辛苦。我原就說,孩子們都大了,怎麽都該讓老爺享享福,只是這拼刺刀的活兒,誰又能替老爺呢?少不得只有勞累老爺再多操勞些時日了……”
盧太太平日裏說話總是溫聲細語,也不大噎堵人。只有在盧維岳面前,她是一句好話也沒有的。
盧照習慣了父母這樣,小臉笑得跟花一樣,又問:“爸爸,香港出了甚麽事?你怎麽這樣了?”
盧老爺氣憤地看了妻子一眼,反而對着秋原橫眉怒目:“那日讓你随我去香港,你不去!這下好了,我挨了人家的欺負,你們心裏就舒坦?”
秋原怎麽也沒想到,火又燒到自己身上來了。盧維岳一向不喜歡有人跟他犟,秋原便規矩地認了不是:“原是我的錯,老爺受苦了。”
盧照本來想回護秋原,但一想到這兩日還要在老頭子手底下替他謀事,只得忍回一口氣,又好聲好氣地慰問道:“爸爸,你別光顧着尋自家人的不是,就事論事不好麽?”
盧老爺子這回還真是陰溝裏翻船,被人擺了一道。而且擺他的還不是別人,正是鎮江沈家,聯合南京嚴家并蘇州王家。起因是政府新頒布了法令,要在商會之外新成立一個“監事會”,以後的中國實業,就都得按照“官督商辦”來辦事。
按理說,這樣的規矩,歷來就有,也不稀奇。盧老爺唯一不痛快的地方只有兩處,一是官權過大,商權過小,個人資本難有活路;二就是,新成立的“監事會”拟推選會長,嚴沈王三家串聯一氣,盧老爺獨木難支,會長一職,終要落入他人之手。
大權旁落,正好犯了盧維岳的忌諱。
“那該死的嚴啓瑞!平日裏端遺老遺少的架子,罵委員長他比誰都起勁!真要變起節來,又像屁溝後頭有鬼在攆一樣!一個狗屁會長,倒活似一面風月寶鑒,正照出一群骷髅怪來!還有沈志華和王漢章,兩個人沒一個好東西!”
盧老爺這一番慷慨陳詞,倒把除他以外的江蘇富商都罵進去了。嚴子陵的父親,沈錦如的父親,并一個江河日下的王家,竟沒一個放過的。
盧照倒覺得她父親這個氣急敗壞的模樣還挺可愛,跟秋原兩個人彼此眨眨眼,還有心思說笑:“到底是爸爸,罵人都在用典。”
秋原也笑:“風月寶鑒的典故本舊,也就是老爺,新瓶裝舊酒,倒裝出新意來了,實在佩服。”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盧太太已笑得直不起腰,一疊聲地喚“嗳唷,嗳唷”。
盧維岳在香港受那幾個同行的氣,回了家又要受妻子女兒的譏笑,心裏的委屈簡直沒處哭訴。他這時候又想起上海租界的十裏洋場,想起那些任憑施擺的舞女們,但這又是他人生中另一種不堪回首的痛了,不想還好,一想,心更抽疼得厲害。
還是有個兒子好啊。嚴啓瑞有兒子,沈志華有兒子,王漢章有兒子,所以他們總是抱在一起搞小動作。盧維岳自認處處比人強,老天偏要讓他缺個兒子,平添這麽一樁憾事,真真氣煞人也。
秋原到底是“未過門”的女婿,倒怕把老岳父氣出個好歹,這時候又站出來打圓場:“那您額頭上的傷,不會是那幾家老爺打的吧?”
怎麽不是?江蘇省內這幾個稍有些名姓的富紳老爺,回回聚在一起議事,議不議得出結果另說,但吵得面紅耳赤是肯定的,有時候也打得不可開交。
一想到這些,盧維岳又起了談性,豪氣幹雲,道:“他們比我可慘多了!幾個老家夥聯起手都鬥不過我,我自是一人一拳,揍得他們人仰馬翻!”
這話就只能當笑話聽了,盧維岳到底上了年紀,打起群架來,不吃虧就是萬幸,哪還能占到便宜。
盧照到底心疼父親,接過母親手裏的繃帶,親手替他纏在太陽穴上:“您就嘴硬好了!看您嘴硬到幾時!”
沒有兒子,總還有個女兒。盧維岳又哈哈大笑起來:“難得阿照回來,我們才能一家團聚!明兒,最晚後兒,我要宴請四方,慶祝我女兒學成歸國!”
這場酒宴倒是避無可避的,盧照和秋原的婚禮,日子雖定在了明年的陽春三月,總缺一個昭告四方親友的時機。盧維岳辦這場宴,除了替女兒女婿的婚禮造勢,只怕也想趁機招攬人心,好奪回“會長”之位。
總而言之,中國人鄭重其事地吃飯,沒好事就對了。
盧維岳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奈何身體跟不上,太陽穴上的傷一時比一時疼,翌日便起不來身。那幾個在會場上鬥得烏眼青的老爺也沒讨到好,省城內幾個名氣大的老爺子一并倒下,盧照的接風宴上就少了真正唱戲的角兒,于是也就延後了。
大概中國社會最不缺的就是筵席,盧照沒開成的宴,嚴子陵先替她開了。
電話打到盧公館,周以珍聽完一臉喜氣,在堂屋一聲高過一聲地喊:“阿照!快下樓來!南京的嚴太太打電話來請你和秋原去她家吃喜酒,你猜怎麽着,她家四少爺訂婚了!新娘正是王家六小姐!”
嚴子陵,竟然這麽快就跟別人訂婚了……
盧照始終覺得有些恍惚,她前些日子在心裏設想過許多次的“了斷”,也許現在真要來了。
她和嚴子陵從沒有計劃過未來,她另嫁,他另娶,一切只在情理之中。盧照做好了随時見證變故的準備,她只是沒想到,嚴子陵的動作竟這樣快。上回游溱湖,他還用那樣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她,兩月不到,他就成了別人的準新郎……
的确有些太過倉促。
“媽,我這兩日淋巴有些痛,你替我回了嚴太太吧?”
周以珍像沒聽到這話似的,兀自又把秋原從樓上喊下來。
盧維岳把女婿安排到自家的錢莊做事,下星期一走馬上任。秋原為了不露怯,這幾日正埋頭苦讀金融方面的書,聽見盧太太叫自己,腦袋還有些發暈,問:“太太,出什麽事了麽?”
盧太太把女兒女婿拉到身邊仔細看了,專挑不滿意的地方:“阿照這趟回來裁了不少新衣裳,她出門我是不擔心的。倒是秋原不像話,你爸爸前些時候訂了一件狐貍皮大衣,只好讓你先穿。”
秋原被拉着轉了好幾個圈,盧太太沉浸在一種極度快樂的情緒之中,根本問不出什麽話。他只好把目光轉向盧照,壓低聲音問:“太太怎麽了?”
“她高興呢。嚴子陵開訂婚宴,指名道姓請我們去。”
拆散一段感情,有時候比促成一樁婚姻更令人喜笑顏開。
盧照的眼眶裏蓄着淚,有一滴已經垂落到睫毛上,但她并不為具體哪一個人而哭。她只為原來的、眼前的、以後的生活。
秋原想伸手抱她,又聽見盧太太跑上跑下地囑咐:“秋原啊,你這兩天別看書了,好好跟你爸爸學學勃立奇。南京那邊時興這個,你原就玩得不錯,正好多精進精進。”
秋原正想說精進勃立奇有什麽用,卻見盧照已經捂臉跑上樓去了。他想追,他丈母娘倒說:“不用理會她,哭一哭就好。等你們結婚了,生了孩子,她自然就把那些雜七雜八的人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