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沉
09.月沉
盧照他們坐家裏的車到了郊區,先去了鬧出人命的蓮靜庵,一路上還算順利。
永寧水泥廠幾個高級職員對盧照的家庭出身或多或少都有猜測,就算不甚清楚,至少也能判斷出她是劉廠長的私人。于是盧照跟秋原一到地方,就有認識的人把他們往劉平伯讨價還價的地方帶。
劉平伯,盧照私底下會禮貌叫他一聲“劉叔叔”。只那時候他一個頭兩個大,實騰不出手來接待外客,象征性地笑一笑,就算互相致意。過後,他又喚來聽差的在最末處另加了兩座蒲團,這樣盧照和郁秋原才有地方坐。
死了的那個警察,屍體就攤在大院裏,因是前胸中的槍,血腥味是極濃重的。盧照在屋內都聞到了,她有些反胃,端起手邊顏色發黑的酽茶喝一口,胃裏更翻江倒海得厲害。
秋原知道她從小嬌生慣養,便耳語道:“要不你先去後院的禪房等我,我在這兒聽他們說話,回頭告訴你。”
盧照卻不依他:“那像什麽話?一遇到事就往後縮,不是我的脾氣。”
秋原知道她從小就是這麽個不依不饒的性子,也就知趣地閉上嘴了。
他們倆不再竊竊私語,屋內的吵鬧卻一刻也沒停過。可盧照他們想象中的唇槍舌劍卻并不存在,有的只是女尼姑們斷斷續續的哭聲。
這本是個僅能容納十餘人用餐的齋堂,如今卻被擠得滿滿當當,連同那哭聲也是,密密麻麻的,直往人耳朵根裏鑽。
廠裏派了專人出來,本是為了收購竹山,現下四方人馬齊聚,卻不見有人提收購相關的事。當真怪誕。
劉平伯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剩下還有附近幾個鄉鎮的議員、族長并警察廳的警員們,擠擠挨挨十來個人,都緊繃着臉。
偌大一個齋堂,只有女人的哭聲,此起彼伏。
盧照覺得奇怪,便主動上去問了劉平伯:“劉叔叔,怎麽還不開始?既是來談收購的,咱們這邊先開個價,才好往下商洽不是?”
年輕人初入社會,不曉得辦事的規矩,劉平伯也不同盧照多說什麽,只叫她稍安勿躁。
盧照悻悻坐回原位,秋原卻拉了她的手,疑惑道:“這地方總有些怪怪的,怎麽收購竹山這樣大的事,庵裏的住持都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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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一說,盧照也發現問題所在,除了嘤嘤哭的兩個年輕女尼,場面上竟然一個蓮靜庵主事的人都沒有,難怪大家都在這兒幹等。
衆人又這樣等了半個多鐘頭,才有一個年輕貌美的俏尼姑進屋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盧照尖着耳朵聽,那尼姑的語氣總有些玩世不恭,嘻嘻道:“原是我來晚了,各位好等。”
一身缁衣難掩風情,王婉秋一進齋堂,就感覺男人們的眼睛直往她身上鑽。她把那兩個低聲抽泣的小尼姑攆到一邊,自己翹着臀坐在一個年輕議員的腿上,環視一周,而後才笑:“有什麽事沖我來,底下都是些毛孩子,只曉得哭,大夥兒見笑了。”
要依這世道,尼姑庵未嘗不能是風月場。王婉秋這樣的作派,便是盧照也看懂了,她這哪是潛心修行的女住持,分明是慣看秋月春風的交際花。先前遲遲不來,說不定就是在後院應酬哪位達官顯貴,一時脫不開身……
盧照心裏的那種憋悶,更重了些。在她看來,一群商人這樣大張旗鼓地跟出家人做買賣,本就有欺負人的嫌疑,那出家人還是做皮肉生意的可憐人,豈不更是一樁罪過?
秋原知道自己這個未婚妻偶爾是有些癡的,就在這時捏了她的手心,悄聲道:“你別瞎操心,先看看具體是個什麽事。”
見人都到齊了,劉平伯才清清嗓子預備講演。第一句話也不談收購,反而扯到那個死了的警察身上:“敢問王小姐,今日上午市政警察廳有一位警官中槍身亡,你可知情?”
王婉秋的臉上總洋溢着笑,語氣十分坦誠,甚至有些俏皮:“槍是我開的,人已經死了麽?”
早上一群警察來查封竹山,王婉秋雖有些不明所以,但态度上還是配合居多。蓮靜庵本就是個開門做生意的地方,她犯不着得罪任何一個三教九流,要不是那個臭警察欺人太甚,王婉秋不會朝他開槍。
這時候對簿公堂,王婉秋也不怕,又把剛剛抱在一起哭的兩個小尼姑喊上來,要她們另擡了一具蓋着白布的女屍放在齋堂門口。
王婉秋撚起蘭花指,指向門口那個死人,十分通情達理地說:“誰的命不是命呢?是,我們長三堂子的人是不及你們外面的人金貴,可也不能任人打殺罷?說難聽點,那死警察也不過就是個嫖客,床上霸道些也就算了,怎麽翻臉無情就要殺人呢?他能開槍殺我的人,我怎麽就不能殺他?劉廠長若要跟我論公道,這便是公道。”
海陵市政衙門對公務人員的管理一向粗疏,警員們出警的時候做些私事,到花街柳巷大煙館轉一轉,并不稀奇。
本來簡簡單單只是生意人的買賣,成與不成,都好說。如今鬧出人命來了,這生意顯而易見是很難再談下去。
劉平伯是個合格的商人,一輩子只認錢,工廠要扯上人命官司,到底名聲不好。那個死了的警察既然是嫖妓出的事,哪怕是辦公過程中嫖妓,跟永寧水泥廠的幹系也不大,幹脆就讓王婉秋自己跟警察廳扯皮好了。
反正她也不缺這點本事。
這樣一想,劉平伯就叫屋內衆人先散了去,鄉鎮上那些議員、族長本就是看劉平伯的面子過來幫着施壓的,這時自然唯命是從,只有警察廳的人坐着不肯動。
他們死了科長,肯定不想此事輕易了結。
于是劉平伯又單獨對那幾個警員客氣道:“今日辛苦各位,至于孫科長受害一事,只怕還要勞煩諸位上報市政警察廳再行處置,劉某人不才,實無權幹涉貴廳事宜。”
那幾個警員腦袋還有些懵。出來辦一趟差,把好好一個科長辦沒了,回去還不知道怎麽向上級交代。明知道劉平伯是在推诿責任,卻又抓不到他話裏的錯漏,警察廳的事,的确不該一個商人管。
但跟上面沒有交代肯定也是不成的,至少也得把殺人兇手捉拿歸案才說得通。于是乎,那幾個警察又開始對王婉秋發難,拿出鐐铐,非要她往警局走一趟。
王婉秋倒是随時都在散發她的引力,不住地朝那幾個警察抛媚眼,帶了手铐也不妨礙她跟男人們勾勾帶帶,看着倒像是欣然而往。
盧照跟秋原在庵堂正大門撞見她這樣,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劉平伯最後從齋堂出來,他這時候已不像先前那樣嚴肅,看見盧照跟秋原還沒走,還勻出心神來問一句:“你們開車來的麽?沒有的話,就坐我的罷。”
盧照當然說開了車的,又問:“劉叔叔,那位王小姐,你很熟麽?”
劉平伯心道:不僅我熟,你爸爸也很熟。但想了想,只輕笑着點點頭,半真半假道:“幾面之緣而已,沒有很深的交情。”
幾個鐘頭過去,天已經有些晚了。太晚不好開車,秋原便拉了盧照的手:“有什麽話明天上班再說吧,劉叔叔跑了一天,也累,讓他歇歇也好。”
盧維岳的實業公司剛有起色,劉平伯就跟着他了,那些年兩個人在小黑山倒騰鉛礦,算是過命的交情。對盧照,劉平伯也像長輩一樣溫和:“還有什麽想問的?”
“那位王小姐,她會有事麽……”
年輕人才會關心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劉平伯有心指教,話說得十分露骨:“那王婉秋,她是個什麽人?一個四通八達的交際花。中國人,英國人,美國人……總之,她的身邊永不缺救苦救難的人。退一萬步說,就算警察廳想問她的罪,她就不能現場勾搭一個權勢滔天的警官警長?她是死是活,哪用得着咱們操心吶?”
盧照又回頭看了一眼蓮靜庵,才發現這地方外表是那樣寶相莊嚴,跟裏頭那種花紅柳綠的風氣,竟是天差地別。她總覺得惘惘,料想經營一個企業,不該是這樣千絲萬縷、污穢不堪的。
劉平伯的車先開走,過後盧照他們才坐上回家的車。
“照劉廠長的意思,那竹山廠裏就不收購了?”秋原有些嫌棄蓮靜庵的脂粉氣,上車之後一直在拍來拍去。
盧照幫着他拍後背上蹭的灰,提出的看法不一樣:“廠裏這樣大動幹戈,又是政府官員,又是警察,分明就是志在必得,收購是肯定要收購的。如今正巧王小姐被槍殺案絆住手腳,以劉叔叔的為人,他可能就先斬後奏了……”
反正永寧水泥廠背靠盧維岳,官場商場都不缺人脈,要不是因為王婉秋在歡場上大小還算個人物,劉平伯對她,未見得有這樣客氣。直接叫人把山封了,再随便塞給她幾個洋钿,又有誰會違逆盧老爺的心意,反過頭去替蓮靜庵那群暗娼主持公道?
這樣的真相,總歸是有些叫人灰心。眼前發生的一切跟盧照理想中的中國實業,實在是差得太遠。她不至于天真到以為中國實業是完全為新國民服務的民族企業,但也不該像這樣,踩着人血往前進,而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企業家們,還混不當一回事。
回去的途中,果真經過一片田野,春耕農忙,田壟裏卻看不見弓腰勞作的人。盧照叫汽車夫把車窗升上去,忽而轉過頭問秋原:“我們國家的民生,竟已凋敝到這種程度了麽?”
秋原道:“這還算好的,去年東北戰事吃緊,市政廳號召大家義捐,市區的路邊還能看見抱着樹皮啃的人。”
盧照就不說話了。她很為今天看到的種種感到不平,但又無力去改變,只能報之以沉默。
這一趟出行,總體來說還是收獲頗豐的。盧照回家之後也沒怎麽耽擱,吃了晚飯,又陪盧太太說了會兒話,她就進書房把今天的見聞形成文字彙報,等後面有空,再當面呈給她父親。
盧維岳這兩天又往香港去了,他總放不下那個監事會會長的虛名,一定要去那邊親自坐鎮,以防其他幾個同行做手腳。他說是這麽說,但其實家裏人都知道,他時常都在上海香港那些地方奔波,為的,不外乎那邊的空氣新潮一些,更好教他快活罷了。
盧照把自來水筆寫到沒墨,秋原就進書房來找她。他也沒敲門,故意裝怪。但盧照看到地毯上出現一雙男式絨線拖鞋,就知道是他:“郁秋原,白天的事都過了,你怎麽還在那裝神弄鬼?”
秋原看她笑着收起紙筆,知道這是完事了,便提議道:“去園子裏坐坐吧,聊聊天,看看月亮。”
盧照就是覺得心裏憋悶,想出去發散發散,笑着應下:“你等我,我去拿件披肩。晚上涼涼的,我怕冷。”
說完,她就一蹦一跳地回自己屋。
秋原無奈地笑笑,掉頭先去園子裏等人。
盧公館自帶一個後花園,有山有水,還雜七雜八種了很多花,基本叫得上名的都在,樹要少些,但也不乏低矮的松杉。有時候盧太太來了興致,還要在這地方辦花會。
今春天氣回暖,就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花苞,暗香絲縷,沁人心脾。小石榴正開“謊花”,也許明天就敗了,鳳尾竹是一直都有的,再往西,還有幾株花期早的瑞香。花團錦簇,将人與外界悉數隔絕。
郁秋原先占了一把藤睡椅,留給盧照的那把椅子,上面還貼心地鋪了毛毯。
盧照一見就笑:“早知道有這個,我就不加衣裳了。”
她說是拿披肩,實際只在長衫外面套了件銀杏天鵝絨鬥篷。标準南國佳麗的個子,整張臉再往風兜裏一藏,更顯得小小一個,真跟外面的高小女學生一般了。
秋原近來總感覺身上燥燥的,盧照還沒來得及往椅子上靠,他就先吻了她。
濕濕熱熱的兩片唇,把盧照吓得不輕:“作死啊!不要毛手毛腳地!”
秋原躺回原處,笑道:“知道你今天不開心,哄哄你也不行?我親愛的盧小姐,你不要太有威權。”
在許多生活瑣碎之處,郁秋原總是格外的善解人意,他仿佛能讀懂人心一樣。這個男人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出身差了些,眼界總不夠遼闊。
但無論如何,他即将是她的丈夫了。
盧照閉上眼。她的睫毛細密卷翹,秋原看到了,又把頭伸出去親她的眼睛。這次她沒有再責怪他。
親着親着,秋原身下那把椅子就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抗議。盧照聽到了,就睜開眼:“椅子……要壞了。”
她的臉紅潤潤的,像很動情似的,秋原有些愛不釋手。他把盧照的手往頭頂放,接着細細密密地啄她:“不要管那些,我們回房去吧?”
這個男人現在是越來越明目張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