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南召:情蠱篇12
南召:情蠱篇12
做為夫妻,他們依然會關心彼此。
夏暖暖回應他的愛,她回應向天的一切,但有時,她也會害怕他。
別的男人恨老婆,往死裏打,往死裏罵,各種傷人的句子,各種龌龊的髒話,打到女人皮開肉綻,半死不活。
向天不會,他只是會突然在柔情蜜意的時候試探她,就像一桶冰水澆在火熱的碳火上,他不需要動手,他只需動動嘴皮子,一個眼神,一個表情,稍微挑挑眉,一句話,一種語調,最多用手捏住她,審視她,質問她,她就痛不欲生,時刻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恨不得他打自己一頓爽快。
他以前吃醋不是這樣,她以前誇黃先勇馴馬好,騎得快,他就一臉不服氣,笑她見的世面少,然後偷偷練習馴馬騎馬,有所小成後炫耀給她看。
她夏歡他那種幼稚天真的吃醋方式,而不是現在這樣。
他把她帶到竹樓,月光灑在她長至腰間的烏發,她解開了辮子,羞澀地回應他的眼神,他像欣賞一件寶物一樣欣賞她,他去擁抱她,享受美好時光,她覺得他們又像一對幸福的俗世夫妻,像她的父母一樣,像千千萬萬人的父母一樣。
突然,向天就會輕聲問她:“還記得這裏嗎?”
“我怎麽會不記得?”夏暖暖微笑答,“是我們的秘密之地啊。”
“你知道就好。”他嘴唇勾了勾,淡淡一笑,夏暖暖頓時覺得自己像要變成一個冰窖。
“不準帶任何人來。”他捧起她的臉,态度強硬,語調溫柔,眼神卻略帶殺氣和恨意,“不準戲耍我。不準背叛我。”
她點點頭,誠惶誠恐。
“很好。”他點頭,用略帶命令的語氣,又像是松了一口氣,“不要離開我。”
然後他繼續,眼神比之前更為明亮。
夏暖暖能感受到他的快樂,她卻快樂不起來了。她真的超級超級怕他突然冷漠下來,哪怕很快他又恢複溫柔。
他有理由生氣,她想,他只是想确認愛沒有錯付。他只是在吃醋。他也不曾心裏好過。
對兩個人而言都是折磨。
他們深信自己可以為了保護對方去死,卻不知要怎樣才能從這無聲折磨和旋渦中結束。
愛有很多種,情也有很多種。
她對他以前,不知道是不是愛,但至少是燦爛的喜歡,像春日裏太陽一樣很溫暖。她自如笑鬧,完全不用擔心他發脾氣,現在她草木皆兵般害怕他發脾氣。好比,向天在書房裏,有時為處理寨子與寨子之間的事氣得拍桌子時,夏暖暖卻在擔心他是不是在氣自己。
她去愛他,卻被紮得鮮血琳琳,千瘡百孔。
她的情蠱每次發作,都在提醒他們,她是叛徒,讓他愛得分外難過。
縫隙一旦産生,用盡全力都無法恢複如初,她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
向女娲娘娘祈禱後,她曾有過一個孩子,然而不到兩個月後便自然流産,許是疲憊的身心接不住這樣的賜福。
好好休養了很久,期間越發悲愁和生無可戀。
她閉上雙眼,睜開,嘆道:“好想解脫啊。”
“向天,”有一日,夏暖暖有了一種回光返照的狀态,她說,“你讓我走吧。”
她穿戴整潔華麗,換上最好看的衣服,戴上全套貴重的銀飾,難得神采奕奕,也不再迷茫。
向天心裏一慌,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頓時去找那一瓶辛辛苦苦做的解藥,果然已經一粒都不剩了。
“暖暖!”他一臉驚恐。
情蠱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頻繁,程度越來越嚴重,如果沒有那些解藥,她随時都會蠱毒發作,甚至身亡。
到時候向家的人都會知道,她中的就是情蠱。根本不是什麽外面女人下的蠱。甚至,向天從不敢讓暖暖之外的人知道他的解藥放在哪裏,都是在沒外人的時候偷偷給她服下,不然父親絕對知道,這就是向家獨門情蠱的解藥。
“我心意已決。”夏暖暖說,“對不起。”
向天上前抱住她,空出一只手捂住臉,無聲哭泣。
晚上的時候,他伏案書桌,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及至淩晨,向天才回來,他抱住夏暖暖,抓住她的手,抖得厲害。
夏暖暖看到他滿臉是淚,心痛得厲害,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安慰他,要怎樣才能還他的一片深情,于是她去解他的衣扣,她相信這樣他很快就會快樂起來。哪怕是短暫的快樂。
但向天第一次拒絕了她,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搖了搖頭,忍着淚,顫抖着說:“不用了,暖暖,再也不用了。”
她突然有極其強烈的不安和害怕,但又說不上來,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緊緊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己。
兩個人抱頭痛哭了一場,又笑中帶淚地和解。
她以為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第二日。
向天交給她一張寫着日常所需之物的清單,說:“暖暖,幫我去集市上買點東西。”
她去了。
回來時發現,向天直挺挺躺在床上,突然死了。
情蠱發作,肝腸寸斷,暴斃身完。
許是上天憐憫,又或是他用了最大的能力克制,他沒有腸穿肚爛,沒有破碎的內髒和黑血流一地,沒有神情猙獰、面容扭曲,他死得很體面,很平靜,好像只是睡着了。
但灰敗的臉,依然讓人一看就知他是個死物。
夏暖暖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像灰燼一樣,風一吹就煙消雲散般。
寨子裏死于情蠱的女人,不會被好好安葬,兩個家族都會視她為恥辱,死後化作孤魂野鬼,無人祭拜。他到死還是為她想好了後路,保留了她的體面。
昨夜,他收回了對她的情蠱,反噬到自己身上,還讓別人以為,他中的是夏家的情蠱。
她跪在地上,握住他灰敗冰冷的手,心狠狠抽緊,淚眼朦胧。
“向天?向天?我愛你,我不騙你,真的,我愛你!我非常非常愛你!你,你別吓我好不好?”她哭得也恨不要肝腸寸斷,“我發誓,我發誓我愛你勝過所有人,我發誓!”
她舉起手,哭着對天發誓:“我發誓,我夏暖暖願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與你生兒育女,共度一生,直到你厭棄我!舍下我!我不會有半點怨言!若違此誓,就讓我神憎鬼厭,天理不容!”
“我對你賭咒,”她把他冰涼的手放在臉上,哭得泣不成聲,“我夏暖暖對你向天賭咒,倘若,倘若我違背誓言,就讓我……”
她用上了最惡毒的字眼,但是少年無法再與她擊掌三次。
“你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你,你說什麽,我都可以做到,我發誓,我發誓我愛你……”她徹底號啕大哭,哭天喊地。
外面又傳,夏暖暖終于受不了向天的花心和外面女人下的蠱了,于是痛下心沒給丈夫解藥,向天就這麽情蠱發作身亡了。
讓丈夫死于情蠱的女人,要麽殉情要麽被趕回娘家,夏暖暖要殉情,她要躺到另一口棺材裏,但向青山把她拽了出來,把她狠狠摔到一旁。
“你不配!”向青山惡狠狠道。騙得了所有人也騙不了向青山,向家的人,用的是同一種情蠱。
衆人只當寨主實在是傷心欲絕,花畢生精力培養一個兒子,卻功虧一篑,死在了女人的情蠱裏。
夏暖暖頓時頹然無比,活着卻不如死了。
向天留下的遺書裏,希望家裏善待夏暖暖,不要把她趕回娘家,也不要記恨她,信中內容裏,他照樣攬下了所有過錯。
但夏暖暖後來還是失蹤了,有人說她投湖死了,因為三十裏外的湖裏漂過一具女屍,也有人說在深山見過她,她和那些人人忌諱的蠱婆住在一起。
蠱婆多是在寨子裏活不下去後,搬出來獨住的與世隔絕的可憐女人,病死老死都沒人管,她們吃野菜野果,打獵,也沒有像樣的容身所。
有的蠱婆害死了丈夫甚至公婆一家,有的蠱婆偷漢子後怕自己死掉幹脆先殺了丈夫,有的蠱婆被丈夫毒打半死後逃到山裏不回來了……她們互相扶持着,住在草棚和樹洞裏,她們大都活不長,也有的不到一年自盡了。
活下來的都要麽頑強、要麽麻木,野獸一樣活着,活得後來長得都快和精怪差不多。
據說年老的蠱婆會很多厲害的蠱,也懂很多方術,老蠱婆見到深山裏來了這麽年輕的女人,十分意外,問她:“你犯了什麽事?”
夏暖暖苦笑,眼神瞬間蒼老:“我有罪,我把丈夫害死了。”
深山裏的日子十分艱難,年老的蠱婆教她們采摘草藥,教她們怎麽驅散野獸和山精。前幾天有個蠱婆受不了這種苦日子,吃下毒草自盡了,她們就把她的屍體丢到更深的山裏,給野獸吃,給蟲子吃,歸還天地。
夏暖暖比任何人都頑強地活下去,她沒有念想,沒有喜怒哀樂,只是活下去,因為她不配死,也害怕死。她希望死了變成靈魂後,能見到向天的魂魄,又害怕見到他。
有什麽臉去見他啊。她自嘲苦笑。
老蠱婆會通靈,會讓死去的魂來上人身,有些蠱婆會找她幫忙,見見已故的人,但之後都會被上身的鬼一頓咒罵羞辱。已故的親人也難撫慰她們,漸漸也沒人再找她通靈。夏暖暖掙紮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老蠱婆想把一身的技術傳給她,因為她沒見過這麽艱難還努力活下去的人。
夏暖暖搖了搖頭:“我只想學一種,其他的都不想,可不可以煉第二只情蠱?”
老蠱婆搖了搖頭:“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美好念想,但現實往往比念想無常和殘酷,你第一只情蠱給了誰?又想給誰第二只?煉不成,就別煉了,情蠱這東西,是好是壞也不一定。”
夏暖暖便不再說話。
她用石頭打兔子,越練越準,她用石頭打水漂,越打越多,最多可以打十個,她興奮回頭,習慣性地想炫耀,發現身後沒有任何人。
她每天好像沒什麽事,就是吃飯睡覺撿石子打兔子打水漂。
她會在深夜下山,漆黑不見五指的老林裏,她自如穿行,都不需要燈,她好像真的活成了精怪,活成了山裏的一種動物,山神憐憫她可憐單薄的生命。
她在向天的墓前擺上祭品,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像靠在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