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南召:情蠱篇13
南召:情蠱篇13
錦離三十五歲那年,重新回到這座在南召的寨子。
她出資修建了學校,讓這裏所有的人都可以來念書,男孩,女孩,大人,小孩,老人,都可以。她還捐了一大筆錢,為學子們提供免費的午餐和點心,出錢讓山裏通了路,和以前的路連在一起,能夠更好連到外面。
她原以為能見到夏暖暖多子多福,甚至兒孫繞膝,但她打聽她時,沒有人願意告訴她,個個諱莫如深,讓她感到古怪。
後來終于有一個人肯先開口告訴她:“夏暖暖啊,她呀,早死了,害死了自家男人。”
錦離詫異,又細細打聽,人們說法不一,有的人說其實她偷漢子還給丈夫下迷魂湯,讓男人為她受罪,也有的人說她恨透了丈夫花心,眼睜睜看自家男人情蠱發作而死。
她相信最多人以為的那個說法:向天和外面寨子的好幾女人勾搭上了,野女人下蠱害夏暖暖,氣得她忍無可忍,終于用情蠱弄死了負心漢。
死有餘辜,錦離心想。
她千方百計找到了向天的墓地,豪華的一座墓,她站在那裏,恨不得把他的棺材板掀開。
當初信誓旦旦,卻不過也是個薄情寡義、言而無信的男人。
錦離站到夜深,還是氣不過,正想擡腳踹向他墓碑,就被一個野獸一樣的東西狠狠撲倒在地,她和她扭打起來,她死死扣住她,卻見到一張蒼老但熟悉的面孔,她心裏一沉。
“暖暖……”她的聲音顫抖,不敢置信。
蠱婆毫無生氣的眼珠子動了動。
“暖暖,是你,”錦離起身,松開她,仔細看她,淚如雨下,抱在懷裏,“真的是你,你怎麽……變成,這副樣子……”
夏暖暖看上去老得像八十歲,皮膚又黑又幹,眼窩幹涸,整個人瘦骨如柴,衣衫褴褛,頭發結成一縷一縷,她搖了搖頭,說了一些當地的話,裝作不認識她。
但錦離早已對這裏的方言爛熟于心,她聽懂夏暖暖說“不認識,我不認識你,快走,快走。”
錦離擦了擦眼淚,用寨子裏的方言對她說:“暖暖,跟我回去,我帶你走,我應該一開始就帶你走,跟我回長安。”
長安?夏暖暖神色動了動,然後又麻木起來。
“別煩我,瘋女人,我來掃墓,我男人,掃墓。”她繼續用方言喃喃,神情木然,講話也磕磕巴巴,不怎麽連貫。
錦離指着向天的墓碑,憤然道:“向天有什麽好?他還是背叛了你!他死了!中情蠱死了!他背着你有別的女人!”
夏暖暖這才激動起來,用中原的官話大聲回複她:“情蠱只有一個,他怎麽中蠱?你說啊!你說!”她哆嗦着,望着她,眼中有些怨恨,随後全部化作蒼然,喃喃着說些什麽,最後苦笑一聲,“如果你一開始就不出現,該多好。”
錦離頓時眼中沒有了光。
如果你一開始就不出現,該多好。
夏暖暖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落淚道:“我憑什麽活在這世界上?”
“暖暖……”錦離怕她做出傻事。
“你在長安過得好嗎?”夏暖暖問她,“你這次和誰一起來的?丈夫?還是孩子?你穿的衣服料子很好,頭上的簪子工藝精致,你身上有很貴的香料的味道,你應該過得不錯。”
她十分欣慰。長安來的貴族小姐,回到了長安,如她所期盼的那樣,過上了好日子。
錦離沉默,并不回答。
夏暖暖的手摸到錦離的臉頰,有些驚慌,忙問:“你臉上怎麽有道疤?你丈夫打你了?女子的容貌非常重要,他怎麽下得去狠手?”
錦離搖了搖頭,告訴她:“是我自己劃破的,我破了相,就沒有男子願意娶我,也就不用嫁人了。”
“僅僅因為你臉上有疤,就不想娶你,可見也不是什麽好男人。”夏暖暖笑了,十分高興和欣慰,“你勝了,錦離,你争贏了,做到了,你可以想不嫁就不嫁。”
錦離一陣酸楚,眼淚大顆大顆從眼眶滾落,她拼命忍住,不讓自己落淚。
“你來了,也挺好的。”夏暖暖笑了笑,流下眼淚,在她臉上親親一吻,“這樣也很好。”
她笑着說:“我可以和他以一樣的方式死去,也很好。”
錦離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随即,夏暖暖嘴裏嘔出大口黑血,整個人跌倒在地。她立刻去扶她,只見她雙眼,口鼻,耳朵都流出大量黑血,并開始全身抽搐。
這是錦離第一次見到情蠱發作,曾經她以為情蠱是一種假藥,一種神話傳說,或一個謊言。她不明白夏暖暖怎麽突然就這樣了。
“暖暖,暖暖?”她渾身沾滿血污,無助且惶恐,如果真有情蠱,不是下在了自己身上嗎?
“他恨我,”夏暖暖苦笑,艱難地說,“他一定是恨極了我,我應該被恨,向天,我……我對不住你,來生……”
她還沒有說,完就斷了氣。
情蠱一旦下了,想要收回,就會發作到自身,所以人人都很謹慎這一生只有一次的情蠱。
只有世上最絕望、最悔恨、最悲痛的人,才會收回情蠱,寧願反噬自身——錦離後來問了寨子裏的人才知道,也只有在身邊,通過肢體接觸,才能收回情蠱。
錦離抱着夏暖暖的骨灰,悔恨交加。
“你從一開始就不該來”——向天也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也許向天說得對,她一開始就不該來,更不應該回來。
不然夏暖暖至少還活着,可她選擇了這樣慘烈的死,要死在愛她的人眼前,亦如向天。
原來我才是多餘的,原來我才是小醜。我自以為的深情和拯救,不過是愚蠢。
錦離懂了她那句“他恨我”,她相信夏暖暖也恨極了她,所以故意當着她的面死掉。
她如行屍走肉,泣不成聲。
寨子裏不埋蠱婆的骨灰,他們覺得不祥,錦離把她的骨灰帶走,埋在了她的家鄉,長安,夏暖暖曾經向往的地方。
回到長安後,錦離變賣了自己的一些東西,全部換成銀子,托人給寨子裏帶過去。
寨子裏很多人誇她是善美人,雖然破相但心善的美人。也有人說她誤人子弟,本來十歲就可以下地幹活偏要讀書,本來十幾歲就可以成家生孩子了。
錦離對此從未表過任何态,更再也不敢回到那裏。
如果遇到我不是什麽好事,來世,不要再見到我。
錦離望着夏暖暖的墓碑,她深信夏暖暖恨她,毀了她平靜的生活。
她本可以有愛她的主人心細照料一生,知道了寨子外的世界後,卻隕落了生命。
什麽愛情,什麽新的天地,她只希望她活着。
不久後,錦離削去長發,出家為尼,青燈古佛,不沾俗塵,清冷一生。
***
冬日,有雪。
長安熱鬧的街市上,夏暖暖的靈魂穿梭在燈會中,人來人往,确實繁華,但繁華的是長安,不是她自己。熱鬧是別人的,她什麽也沒有。繁華的場景看多看久了,孤寂的人只會被更大的孤寂包裹。
“暖暖。”
她聽到有人叫他,身子一抖,不敢回過身去。
“你可真叫我好找。”少年溫柔淺笑。
她這才敢回頭,見他撐一把傘,站在燈火闌珊處。
他還是那麽年輕,明媚,身形勻稱,不似生前瘦削,他笑着說:“暖暖,跟我走。”
夏暖暖卻是老婦的模樣,她啞着嗓子,壓着內心的悸動,忍住眼淚:“可是寨子的規矩,我死後只能當孤魂野鬼,漂泊無依。”
“那是寨子的規矩,不是我的規矩。”向天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那麽艱難,他撐傘的手抖了抖,哽咽道,“我的規矩是,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她心中潰不成軍。
“你不恨我?”
“我為什麽要恨你?”
“因為我無情無義。”
“你對我無情,但有義。”
夏暖暖聽到無情一詞很傷心,忙說:“我對你并不是無情,情有很多種,愛也有很多種。”
“可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向天微笑着,眼神有幾分黯然。
她沉默,又落淚,顫抖着肩膀答:“我希望可以愛你,我希望配得上你的愛。我希望能給你想要的情和想要的愛。若有來世,讓我來愛你吧!全心全意愛你,不論你愛不愛我,我都會無怨無悔愛你!”
“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他笑了,“我們走吧。”
夏暖暖望着腳下的長安,抽着鼻子。
“你……舍不得她嗎?”向天問。
“她看上去很好,”夏暖暖道,“雖然沒有丈夫和孩子,但她的哥哥在朝為官,如日中天,她在庵裏有人照料妥帖,侍奉神佛,一身清淨,就像我們那裏的女祭司一樣。”
“那也應該是很好的。”
“嗯。”
“走吧。”他伸出手。
她接過。
他們的手碰在一起,她蒼老的靈魂,頓時變成年輕時的模樣。
錦離是長安的貴族小姐,夏暖暖深信,她的生活,該是很好的。
“我們走吧,向天。”
***
“山的外面是什麽?”在夏暖暖還是小跟屁蟲的時候,她和向天躺在草地上,指着連綿的群山,她纏着問向天。
“是山。”向天答。
“那山的外面的外面呢?”
“還是山。”
“那山的外面的外面的外面呢?”
“依然是山。”
“那山的外面的外面的外面的外面呢?”
“是山,是山,還是山!”向天被問煩了,心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煩的丫頭片子。
“那……總不可能全部都是山吧,”夏暖暖很委屈,“難道世界上只有山?”
“山之外當然有別的,”向天也有些憧憬,“山的外面有很多大城市,大唐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叫做長安。”
“長安?那長安遠嗎?”夏暖暖眨了眨好奇的眼睛。
“很遠很遠,”向天告訴她,“但遠不要緊,只要有路就可以去,”他明媚一笑,指着長安的方向,“等大了,我想去長安看看。”
“那我也要去。”夏暖暖一臉欣喜。
“你去幹什麽?”向天一臉嫌棄。
“聽說長安有很多好吃的東西!”
“就知道吃!”
夏暖暖忽然想起,她是在那個時候知道長安的,并且對她充滿了憧憬。想去長安看看,看看之後呢?
“走吧,我們回南召。”向天的聲音把她從回憶中拉回來,她走過去,兩人同撐起一把傘。
長安的雪冰冰涼涼,飄在少年的鼻尖,向天環顧四周雪景,停下了腳步,有些欣喜:“南召氣候濕熱,從不下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雪。雪,原來真的很美,會讓人的心情變得寧靜。”
“長安有雪,還有燈會,”夏暖暖道,“如果你喜歡,可以多留一會兒再回去。”
向天搖了搖頭,一臉溫柔:“我忘了不知是誰對我說過,雪化了之後,會變成水,沒有哪裏的水,比南召更清澈。我,一定要回去。”
他們最後望了一眼長安,然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