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我得到了一場相當好相當完整的午睡。
好像這樣沉浸在睡眠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下午兩點四十分我醒來,距離我睡下已經過去了接近兩個小時。
我帶來挂在房間門上的小貓玩偶仍然完整,床頭的紙镯子仍然擁有一個黑色泛紅的花盆。
厲鬼縮在花盆裏,做他安靜的土壤。
我去廁所洗了把臉,推開門去找我媽,她沒關書房的門,我路過的時候她就坐在木質書桌面前,握着一支細長的鋼筆。
我喊一聲“媽”,我媽就笑吟吟地把一個不大不小的盒子和本子一起遞給我:“一些我比較擅長的菜都寫在裏面了,之後有什麽不會的打電話問我就好。”
我說:“謝謝媽。”
然後我陪我媽下了一會兒棋,時間悄無聲息地走到下午五點,我擡頭看挂在牆上和相框并排的時鐘時吓了一跳。
我媽把佛珠手串拿出來在手裏捏着轉,一邊把我往外趕,說自己要吃飯了,晚上還要去跳廣場舞,就不留我吃飯。
我看着我媽眼角的細紋,回答她:“我知道了媽,我會先去一趟醫院,也和陳老師說聲中秋快樂。”
于是我媽從兜裏掏出一個和她今天給我的差不多的盒子,我不用猜也知道,裏面裝着和我現在戴在脖子上的玉佛同根同源同類的飾品。
這玉佛肯定是開過光的,現在的陳老師可不一定喜歡。
但總歸這是我媽想要“陳淨遠”戴着的禮物,是她送給陳淨遠的心意。
我和我媽說了再見,坐上車的駕駛座之後,厲鬼果然從紙镯子裏飄出來,冷冰冰的黑氣纏着我的手,腦袋拼了命地往盒子上伸。
“咳咳。”我故意咳咳兩聲,用來提醒厲鬼他已經不自覺把脖子變得老長這個事實,“鬼哥,咱們還是斯文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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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鬼瞥我一眼,眼睛前所未有的紅,但還是聽勸乖乖縮了回去,問我:“這裏面是什麽?”
我也乖乖把盒子打開,和我想的一樣,一個一模一樣的玉佛就躺在黑色絲絨布裏。
厲鬼沒說話。
于是我問他:“鬼哥,我媽說這是送給我愛人的中秋節禮物,你覺得我去醫院一趟把它戴到陳老師脖子上怎麽樣?”
厲鬼很緩慢地舉起手,用力揉了兩下眼睛,我總覺得那力氣大到可以把他的眼珠都揉成一攤碎肉,然後他說:“好,我也這麽想。”
我注意到我手臂上的黑氣一直在往玉佛上靠,但每一次靠近都失敗了,黑氣被淡淡的金光打散又重新凝聚,我借此轉移厲鬼的注意力:“鬼哥,這個玉佛對你有什麽影響嗎?我看你這黑氣落到我身上也沒受影響。”
厲鬼從指縫裏盯我:“這要問你自己了,大攝影師。”
好吧,這麽看來我媽禮佛這麽久還是有用的,這玉佛非但能夠起到作用,還相當智能。
我笑,厲鬼幹脆利落地用黑氣彈了我的額頭。
還是很疼的。
我開車到了醫院,厲鬼又縮回了紙镯子裏,說是等到回家再出來,他今天一直這樣情緒不高。
玉佛挂在了陳老師躺在病床的身體上,我看着那張臉,這次什麽也沒說,離開的時候将定好的花抱上了車。
厲鬼還縮在镯子裏,我知道在我走進家門呼喚他之前,他大概不會主動出來和我聊天,正合我意。
這樣他就不會發現我買好的花,這可是一個中秋節的驚喜。
到家之後,我叫了一聲“鬼哥”。
他慢吞吞地飄出來,一團黑霧凝成人形,紅眼睛看到我的時候就裂開填滿了整個眼眶。
我問他:“中秋節快樂——很驚訝嗎?眼睛變樣了诶。”
厲鬼張了張嘴巴,皮膚一寸一寸皲裂,卻笑出聲來:“這是你哄我開心的手段?”
我搖搖腦袋,把花送進一團搖擺的黑氣裏,看它在空中懸浮:“是也不是?中秋節可是好日子,就算變成了鬼也是要過的。”
厲鬼用黑氣裹着花,用花束碰上了我的臉頰,很輕,并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怎麽,你覺得我有什麽好過中秋節的?”
“就算你不想過。”我後退兩步,“就當陪我了呗,鬼哥。”
我和他笑,看着厲鬼似乎有些生氣地握緊了拳頭。
“要吃月餅嗎?”
這月餅還是單位上發的。感謝現在的店家都致力于過度包裝,一個月餅盒精致得完全無法想象它竟然只是裝了那麽七個月餅,否則一個月餅大咧咧擺在電視櫃上,早就被厲鬼提出來狠狠挑事了。
厲鬼沒有回答我,雖然我也沒有在等他回答,但是聽不見他對我的話有什麽反應還是讓人有些失落。我把盒子裏與任何月餅別無二致的食物取出來,撕開包裝,擺進一個盤子裏。
一個盤子裝了三個月餅,剛剛好。
厲鬼始終一言不發。
哎,真拿他沒辦法,還希望他不要太難過太激動才好。
“鬼哥?”我又叫他,“我特意選了三個味道不一樣的月餅,來随便選一個試試?”
他于是飄過來,頂着一張布滿黑色痕跡的臉看了我一眼,直接取走了其中一個月餅。
哈哈,但厲鬼空有一口漂亮的鯊魚牙,卻只能聞氣味來吃東西。
我問他:“鬼哥,如何?”
“…蓮蓉餡兒的。”他看上去情緒還算平靜。
“好吧,沒挑中你最喜歡的五仁。”我也取走一個月餅,沒法一口就看見內餡,也沒法聞一聞就吃到它的內心,身為人類只好把圓滿的餅掰成兩半,很巧,我手裏這一個月餅就是五仁的,“看來我運氣還不錯?”
“我恨你。”
嘿,我又送花又吃月餅,怎麽也不該在中秋節送我這麽一句話吧?
“真的?不騙我?”
“我真的好恨你,齊明。”
有點難過?不知道,還是先順着說下去吧。
“我能說不這麽想嗎?”
“…憑什麽還要我看你們過中秋節?”
他臉色好難看。
我努力不動聲色地往厲鬼那邊移了移,感受黑氣的冰涼一點一點浸潤我的肌膚,繼續和他周旋:“鬼哥,你不喜歡這樣的中秋節嗎?我是想以後我們也沒法一起過節了,特意給你準備的。”
有時候覺得自己說話很傷人,但好像除了這麽做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他了。
“齊明…你難道覺得我會開心嗎?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他的臉扭在一起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可怕的厲鬼,人形溶解得相當快,白色的肌膚變成黑色往下流淌,露出裏面赤紅的肌理,和眼睛一樣的紅色,雪白的骨骼,是他的頭骨:“我的執念是什麽……你根本——”
他忽然停住了。
我在心裏長舒一口氣,抄在衣服口袋裏的手放松了那張符紙。這也是從翟路紀先生那裏得到的,據說可以讓厲鬼平靜下來,在這個時候做這些事我只有九成把握成功,萬一讓他失去理智見了血變成惡鬼,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
我伸手,虛扶住他剩了一層骨頭的肩膀:“…鬼哥?你還好嗎?”
“…沒事。”像是一臺剛蘇醒的機器,他僵硬地轉了轉頭,在頭骨裏發着光的眼睛盯着我,血肉很緩慢地恢複到原本的樣子,“…我應該,是開心的。”
果然,是這樣的。
我對他咧咧嘴:“謝謝你,鬼哥。”
然後我們又吃了一頓外賣。
啃炸雞是件很愉快的事,像是為了報複我,吃炸雞的時候厲鬼一直致力于和我搶我看上的那一塊,他對黑氣的操控如今可謂駕輕就熟,我完全敵不過,只能拱手讓賢。
那天晚上洗漱完回到卧室,在我睡覺之前,我聽見了敲門聲。
我沒有開門。
隔着門板說話,我猜聲音會變得不那麽清晰:“鬼哥?怎麽了?”
隔了好一會兒,也許有那麽幾十秒,厲鬼問我:“…你說我們以後也沒法一起過節了,是在趕我走嗎?”
這家夥,幹什麽問這麽傷感的問題,實際上是為什麽我們都心知肚明不是嗎?真是會惹人心疼。
“怎麽會呢。”我回答他,“我不是想趕你走,我只是希望在最後你也能回到家,不管過了多久。家是很溫暖的地方,不是嗎?你想,我今天回我媽家,我愛人的房間還是那麽整潔,幹淨,完全沒有落灰,這是家啊。”
門的那邊又沉默下來。
我等了好一會兒,一定比剛剛等得長多了,還是沒有等到一個回答。
夜已經深了,我問厲鬼:“鬼哥,我睡了?”
對面“嗯”了一聲。
我對他說:“晚安。”
他也這樣回答我:“晚安。”
一切都很順利。
中秋節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們的房間。
我夢見我站在房間裏,盯着空蕩蕩的房間瞧。
在夢裏,我一晃眼面前就好像有三百個陳老師,對我笑,對我哭,對我生氣,對我翻白眼,對我說話……好多好多陳老師擠在我們的房間裏,一出荒誕喜劇。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不用照鏡子,我知道我一定長出了一對黑眼圈。
這幅狼狽樣子真是不願意讓厲鬼看見啊。
不過就算被他看見了,一定也不會改變什麽。
因為我和他如此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