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那張照片被我用彩信傳給了翟路紀先生。
發送的時間是周三晚上的淩晨,我猜想着大概要等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得到回答,熄滅了手機屏幕等待再次醒來。
然而我并不能睡着。
我想從這一晚開始,我大概再也不能快樂了,我曾經得到過的喜悅,它們是我身體中的燃料,從厲鬼到來的第一天開始燃燒,燒到現在剩了為數不多的一點殘骸,一旦翟先生的回答降臨,就會連同灰燼一起消失。
此時此刻我感到十分的悲哀,煩躁,恐懼,焦慮。
也就那麽幾十個小時前,我渴望得到的答案,其實是一把鍘刀。它會輕易地割裂我,割裂時間,割裂我的感性和理性。
我做好了失眠到天亮的準備。
但在淩晨一點十七分時,我聽見了手機短信的聲音。
不會吧?這麽快?怎麽能夠這麽快呢?我用指甲敲開手機,在鎖屏上的消息彈窗裏看見了翟先生的名字。
我的眼淚似乎就要提前下來了,我分明寧願夜晚再長一點,只要一點。
直到整個人都蜷進被窩裏,我才解鎖了手機。
翟先生說,現在已經三個月零十七天了——還記得六個月時的“異變期”嗎?你要加快腳步了。
我當然記得,從來沒比現在記得更清晰。
月亮落下去,太陽還沒升起來,天就先白了。睜着眼到早上六點,我翻身下床,關掉了七點的鬧鐘。
換衣服,疊被子,洗臉,刷牙,拿包,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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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時間堪堪達到六點半。
我在房子裏轉的時候,厲鬼一直跟在我身後,木着一張臉,從衣櫃前晃悠到玄關。
他不開口,我也就不說話,看他一眼,只能從萦繞的黑氣裏看出他大概心情不好——我現在也只能說大概了。
作為一個可悲的人類,我摸摸手上的紙镯子,對厲鬼說:“我去上班了?”
他點點頭,眼皮又眨動兩下,黑氣在玄關櫃臺的折疊雨傘上繞了兩圈,拎着傘帶把傘壓在我頭上:“天氣預報說可能要下雨,帶上傘。”
于是我把傘放到背包裏。
早晨六點四十,在小區樓下的早餐店買了兩個肉包一杯豆漿,時間實在太早,我甚至有足夠的空隙乘電梯重新返回高空的水泥盒子裏,只為了對厲鬼說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雖然這麽想,其實我不會做的,因為就連莫名其妙的話我現在也說不出。
不過六個月,可憐可悲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這該死的執念到底為什麽值得他做到如此地步?
哎。
早上七點,我開車往攝影館方向去,二十分鐘後,十分順暢地到達了攝影館的樓下。
停完車,開始往裏面走,這會兒還早,整個場館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我能看見的厲鬼。突然有點不明白自己一整晚失眠到底是在糾結什麽,厲鬼明明一副什麽都沒有察覺到的模樣,厲鬼明明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變。
打完卡,坐到工位上,提前開始完成自己的工作。軟件一打開看到客戶的臉,感覺自己醍醐灌頂,腦子裏除了思考應該怎麽調整對比度色彩飽和度等等問題什麽都想不到了。
有時候人應該就需要這個,我現在就需要這個。
打遲到是八點半,八點的時候王超進了門,我們打了招呼。
八點二十分曹良拎着彭方的包進來了,一如既往和王超寒暄了兩句,唯一有一點不同的是,他的另一只手還拿着一個算得上精致的紙盒。
顯然不會只有一個我注意到這件事。
王超很快詢問道:“小曹,又是女朋友做的?”他的下巴擡了兩下,生動形象地擠眉弄眼。
曹良笑兩聲,回答“是”。我這就選擇關閉了我的耳朵,不想再聽到更多的信息了,這樣才最好,我應該讓自己保持在一個合适的高空,不至于失足跌落,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我去做,我要踩着鋼絲步步驚心。
上午給客戶拍了一組藝術照,約好了修圖的風格和交圖時間,中午同事都出去了,我叫了外賣到工作室,吃飯的時候注意到外面的天氣還算陽光明媚,不過比起前段日子,确實已經能讓人感到秋天的來臨。
總覺得又要嘆氣了,真是多事之秋。
這個時候,莫名的,曹良走到了我面前。
一口氣橫在嗓子裏,把聲帶都壓的沙啞,我驚訝地看他一眼,看着他有些局促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這副模樣其實還挺新奇,我雖然和同事們都不太熟,但由于長時間的觀察,大抵也看明白了每個人的性格,半年來曹良和他們都相處的很好,這是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針對我。
好吧,或許由此可見我真的不适合和人打交道,厲鬼一定會很失望吧。我總覺得曹良已經在我面前站了一整個世紀,用一種局促的排斥眼神籠罩了我,可我做錯了什麽呢?我不知道,總之先接受吧,因為向來就是這樣的,從小到大讨厭我的人從來不需要理由。
在這漫長的一個世紀裏,我的思緒忍不住亂飛,飛到我愛人身上,想他瘦骨嶙峋的臉,蒸騰飄舞的黑氣,想一朵水仙花,一個黑色的花盆,飛的遠遠的,就是不停留在這裏。
畢竟再怎麽向來如此,該難過還是會難過吧?我嗓子裏的氣還是沒能嘆出來,它在會厭軟骨的位置越擠越大,和所有的心情一樣,在如今只能被我自己消化。
我等待着,等待着,終于等到了曹良開口的時刻。
他先遞過來一個紙盒,一個還算得上精致的紙盒。
一口氣咽了下去,我所有的設想裏沒有一個會是這樣的,此時此刻只覺得會厭軟骨生疼。
“…這是?”最後還是我開口問了,不接過別人遞過來的東西,讓人家手一直舉着是沒有素養的行為。
曹良手空了出來,就又推推眼鏡,臉上的表情有所放松:“那什麽,上次齊明哥幫我送鑰匙,我女朋友聽了就說要感謝您,她是在甜品店工作的,昨天在家做了幾個杯子蛋糕,讓我帶給您當一份謝禮,您別嫌棄。”
他說了好多,我的腦子一下子不是很能發揮作用了,沙啞的聲音自己回答道:“不嫌棄,謝謝你們,呃,其實不用這麽麻煩的,我什麽都沒做。”
嗓子又自己關上了,我的大腦還是沒能反應過來。
曹良的視線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像一把刀子一樣鋒利,可他明明笑的更加如釋重負了一樣,和平時對其他兩個同事了一樣。
“齊哥,”他說,“我以前總覺得你不太好接觸,其實今天都還有點心有餘悸。但是剛剛感覺下來,其實你就是性格比較內向吧,感覺是i人?”
他說的什麽i,我完全聽不懂。
面對他令人束手無策的熱情,我開始想象愛人會怎麽做,他是一個足夠好的老師,現在也是一只足夠好的飛鳥,他面對人總游刃有餘,只在我面前露出那樣截然不同的幼稚搞怪發脾氣的一面,我如今忽視掉這些稀疏,尋找他清風一樣的待人處事,把自己的大腦吃進肚子裏,好像就得到他的說話方式。
我回答曹良:“我不是很了解那些,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年紀本來就不大,這一問更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好多東西混在他的話裏一股腦兒沖我傾倒下來,像是一場細細密密的秋雨讓我無處可逃,我努力去理解,去和他對話,這些行為似乎都讓曹良變得更加開心。
在這場午間談話的最後,他将一個鏈接推給我,說是用來測我到底是i人還是e人——說來慚愧,他也來了有半年,我們的聯系方式卻甚至是剛剛才加的。
我活了二十幾年,生命中可以說從來沒有一個能夠稱得上是朋友的存在,社交軟件對我來說只服務于愛人和客戶,這一下子加上的賬號,頭像是一男一女貼在一起的明媚笑臉,主頁裏可以看見空間放了許多許多的圖片,完全不用拼湊細枝末節,所有的所有都在告訴我他被愛浸潤。
曹良心滿意足地收起了手機,末了加了一句:“齊哥,你測完之後告訴我你是什麽呗?順帶一提我和我女朋友是小綠人,就是——”
他似乎苦于不能立馬尋找到一種綠色,視線在我身後的窗子裏繞了一圈就亮起來,手指緊接着豎起來,直直指向我的身後。
“就是這種綠色。”他說。
工作室的扶手椅有滾輪,我旋轉了一圈椅子,看向從未注意過的位于我身後的窗戶。
它有幹淨透亮的玻璃,隔着一層玻璃是枝條修長的樹,枝杈上挂着數不勝數的翠綠色的樹葉,今天陽光也算明媚,穿過樹葉的影子,照得每條葉脈都落到我的臉上。
我方才意識到這棵樹美不勝收,這扇窗戶給予我一場秋天的美景。
我說:“全是綠色的。第一次注意到,其實很美,這扇窗戶望出去很好看。”
曹良附和了兩句,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也轉過身,視網膜裏卻好像還留存着綠色。
我的心沉進一片倉惶的秋意裏,是否這就是厲鬼一直等待,希望我看到的呢?一些我也能看到的東西?
要明白他在想什麽真難,時間又過的這麽快,但是這一刻我想,也許我還能夠做到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