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那天在醫院哭的很狼狽,二十幾歲的人了,還要厲鬼笑完之後來安慰我,真的很丢臉。
哎,又想想,丢臉就丢臉吧,一如既往去一趟醫院,讓我在人間經歷了兩個天堂一個地獄,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這臉丢得值。
回程的車上厲鬼顯得很開心,差點堂而皇之地飄進副駕駛。我被他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吓了一跳,連忙給鬼趕進了後座。
他沒什麽特別的反應,特別自然的也在後座上虛虛坐下了,還轉轉眼睛讓我放歌聽。
我瞥他一眼,裝模作樣的一邊扣安全帶一邊推脫兩句:“哎呀,可是這裏都是我愛人喜歡的歌耶,鬼哥你……要不,算了?”
然而厲鬼懶得和我裝,眉頭一挑大馬金刀地岔開腿:“放!有你喜歡的最好,沒有就回家再聽。”
“哇。”我感慨,“這麽快就把家當家啦,真是心大啊鬼哥。”
雖然是這麽說的,我手上還是誠實地打開了車載音響。
我愛人是音樂老師,還會彈鋼琴,所以他愛聽的其實是搖滾樂也沒有什麽很讓人意外的吧。我握着方向盤,聽見鼓點從音響裏鑽出來,滿意地看了一眼後視鏡。
厲鬼微微搖晃着頭,顯然已經随着調子飛到不知道哪兒去了。
看他這樣,我也很開心。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終于回到家。
好奇怪,之前總能在各種地方看見人們的評論和書裏的描寫,但這還是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原來恍如隔世是這樣一種感受,明明我只是離開了幾個小時而已,現在一踏進家門甚至不能分清自己是不是正在發燒中,去了趟醫院好像就被空氣中的消毒水灌暈了。
厲鬼飄出來,啪的打開了燈。
在一晃眼的斑斓之後,我熟悉又陌生的家再度出現在我眼前,厲鬼現在什麽都不管了,徑直往裏面飄,我跟在他身後,也往家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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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飄到沙發上,盤着腿坐下,才問我:“你怎麽愣了這麽久?”
我眨眨眼睛,試圖拼湊出自己剛剛到底在想什麽,發現腦子是一團糟糕的漿糊:“嗯……我有些困了。”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起夜的時候路過客廳,忽然看見厲鬼在哭。
應該,是在哭吧。
他捂着臉蹲在角落,沒發出一點聲音,只是一直在顫抖,我站到他面前,他就連抖都不抖了。
但我不能做個知足常樂的人:“鬼哥…你還好嗎?”
“我很吵嗎?”他不回答我的問題。
我皺了皺眉:“你在哭?”
完全是雞同鴨講的一段對話。
厲鬼此時終于擡起頭來看我了,他哭的絕對很慘烈,臉上都是留下來的讓我心驚膽戰的血紅淚痕。
他又問:“我很吵嗎?”
我對他搖搖頭:“沒有。只是看見你,覺得你在哭。”
厲鬼頓了頓:“沒事,想起了點…不太愉快的事,你起夜?”
“嗯。”
“那快去吧,早點睡。”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我不再自讨沒趣,對他點點頭往廁所走,打開燈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角落,厲鬼還蹲在那裏,臉又埋回了手心裏。
厲鬼的哭法實在是太熟悉,洗手的時候我就又想起我愛人。
每次他傷心難過的時候,也會這樣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一會兒,連聲音都悶在喉嚨裏,一開始我總發現不了,發現不了,就只能等到他把自己整理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站到我面前,露出平時的表情和姿态。
我第一次發現愛人哭的時候,是他高中有次考試沒考好,趁着午休的時間溜去了教學樓的天臺,蹲在監控死角裏落淚。
那也是巧的不能再巧的巧合,我正好沒睡着,見他偷偷溜出去,就跟在了他背後。
當時是夏天,和意外發生時一樣的夏天,教室裏風扇響,教室外空氣都泛着熱浪,我們都穿着學校統一的校服,光照下來,落到空蕩蕩的手臂上就曬得發疼。
我一開始靠在牆上等了愛人幾分鐘,他在角落裏,我在拐角那邊盯手表,盯着秒針轉了三圈就心焦氣躁地望過去。
一望就望見我愛人抖動的肩膀。
我喊他一聲,青澀的他就錯愕地擡起了頭,眼眶紅腫,滿臉都是讓我心驚膽戰的淚痕。
年輕的時候和現在也沒什麽差別,要哄人開心還是老一套。
所以我故意膩膩歪歪地喊他:“遠兒。”
愛人抿了抿嘴:“幹嘛。”
我又故意沖他擠擠眼睛:“好熱,別哭了,陪哥去趟廁所呗。”
他不回答我。
我就又沖他擠眉弄眼,最後湊上去用手背給他擦眼淚。
他終于輕輕的,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行,走吧,我也熱了。”
我擦了手,關上洗手間的燈。
今晚最後一次路過客廳的時候,厲鬼還用手捂着臉,但我知道,此時此刻,我不能再湊過去沖他擠眼睛,也不能用手背給他擦眼淚。
因為厲鬼不是厲鬼,我也不是我。
那之後我們過了一段相對普通的日子。周一晚上回到家,我在厲鬼的監視下走進了廚房,好歹我的做飯水平有了一點提升,現在終于是可以做出一碗熟的還算好吃的面條了。
厲鬼比我還高興,黑氣不受控制地揮舞,說着“這可是我的功勞”,我光明正大翻他一個白眼,問:“那要什麽獎勵?”
厲鬼笑的陰森:“我要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如何?”
我難道能說不如何嗎?有什麽是我不答應他的呢?
“行是行……不過你這是為了什麽?”
“單純好奇。”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厲鬼顯得十分滿足,連這四個字都說的斬釘截鐵,好像背後真的什麽都沒有藏着一樣。
那麽理所當然,我也不應該多問什麽,要做的只是點頭。
然後我告訴他:“下周三吧。”
他欣然同意了,讓我快點把鍋裏的面撈出來,別放融了。
我于是轉頭撈面,餘光瞥見一縷黑氣在竈臺上繞了繞,很快又縮了回去。
當晚我算了算日子,原來距離厲鬼出現在我面前,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那麽他在這個世界上以這種形式又已經存在了多久?也是三個月嗎?
看來在去我工作的攝影館之前,我需要找個厲鬼不知道的地方,給翟路紀先生去一通電話。
周二中午午休時,我躲到了攝影館角落的無人化妝間,對着名片撥通了翟路紀先生的電話。
等待被接通的時間被拉的很長,我的心在胸腔裏跳動的很快,緊張?那是一定的,其他的情緒我們按下不談,對于這位奇妙的先生,我只見過那麽一兩次,他的聲音也好性格也好,我什麽都沒記住,只記住了他說過的一些話,留存了他的名片,就是為了當下——
“你好,是齊明先生嗎?”
電話接通之後,對面的男人就緊接着開口了,完全沒給我留下反應的時間。開場白機會被搶走,我只能把原先組織好的語言吞下去:“是我,抱歉打擾你了,翟路紀先生,我這次打電話來,是想問一些問題。”
“…關于他的?”有些失真的男聲果然料事如神。
盡管他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點了點頭:“是的,可以麻煩您嗎?”
“你說,我努努力。”
我吸了一口氣:“和您說的一樣,三個月前厲鬼出現在我面前,我想問的是,他已經逗留了多久?如今已經被污染到了什麽程度?”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翟路紀先生似乎是嘆了口氣:“哎,我,我其實也還不算特別能搞定這些事,這樣吧,你想辦法給他拍張照片,然後把照片發給我,我應該能看出來。”
我開始在腦子裏構思給他拍照要用什麽借口:“謝謝您。”
頓了頓,這個借口其實太簡單,很快就浮現在我的腦子裏,但同時另一個問題也接踵而至,速度之快讓我咋舌——“翟先生,我真的不能把一切都挑明嗎?”
“呃,關于這個,我——”
電話對面,另一個人的音色強行擠了進來:“你在想什麽,齊明,那天我就說過了,不要試圖打破平衡,不要試着觸犯規則。”
“我們誰都不知道那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麽。”
我現在立刻馬上就想要結束這段對話了。
“我很抱歉,時先生,翟先生……今天就到這裏吧,我還有一些事情,對不起,再見,希望沒有破壞你們的心情。”
“诶,齊——”
我挂斷了電話。
胸腔中的心髒仍然跳動的很快,這次我們将已經消失的緊張扔到一旁,這次的理由僅僅只是憤怒。
我此時此刻,感到史無前例的憤怒。
別誤會,這當然不是針對翟路紀先生和時先生,他們兩位是很好的人,已經幫了我許多,如果不是他們,也許等待我的就不會再是厲鬼而是惡鬼了,如果不是他們,我一輩子也無法看到救贖之道。
但是憤怒是永恒存在的,這份憤怒甚至已經在剛剛外洩膨脹遷徙,覆蓋到了他們二位的身上。
我對所謂的規則,所謂的平衡感到憤怒。
有人終其一生維護這份平衡,維護這份規則,為了世上的許多人,他們是沒錯的。然而有“人”不仁不義,無心無肺,只為一個所有有感情的生物都無法理解的理由毀掉我和愛人的人生。
我怎能不感到憤怒?不産生遷怒?……我怎能不憎恨?
……
然而,然而,然而我明白,有人正往前,有人正擔負,我需要做的,能夠做到的,僅有。
僅有,改變我能改變的現狀,尋找盡可能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