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那天我在醫院小花園待了很久,一直待到了太陽落山。
厲鬼飄在我旁邊,我不說話,他也就不說話。
還好是花園裏有石桌石凳,不然我回到醫院樓的時候一定會因為腿麻摔下樓梯而死。
總之,太陽落山了,伯母也應該要回家了。她回了家,我也就帶着厲鬼回了病房。
單人病房裏很安靜,只有儀器運作的輕微聲響,愛人的臉龐是數日不變的清瘦,肉在朝夕反複的液體和金屬中融化,我看着他睡得安穩,忽然想到厲鬼會不會其實很想自己的養母。
于是我問他:“鬼哥,你會不會想自己的母親?”
厲鬼飄悠悠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似乎是很好奇這個生活環境:“啊…還好?我已經見過她啦,沒怎麽瘦,看上去狀态還不錯,我挺放心的。我媽不會忘了我,就像我不會忘了她一樣,但她知道自己該怎樣生活……這才是我媽。”
我方放心松一口氣,這下只暗自期望他不要發現我藏在衛生間櫃子裏的洗漱用品。
厲鬼轉完房間,先是進衛生間逛了逛,很快又竄了出來,他在半空中伸伸懶腰,最後才俯下身靠近了病床上那張和他一樣的臉。
我坐在床邊看着厲鬼左飛右飄好一陣,這終于肯靠近去看,立馬也拉拉凳子,伸出手興致勃勃地跟他指。
“你瞧,這臉可不就是一模一樣。”我稍微剝開了愛人頭上的針織帽,指了指他藏在發際線周圍的一道淺疤,“這道疤還是高中那會兒陳老師在我面前傷到的,在什麽位置長什麽樣子我清清楚楚,要不也不敢貿然指認鬼哥你用他的臉呀。”
厲鬼不說話,霧一樣的手指跟着我摸了摸愛人的傷疤,摸了三四次他才回答我:“你記得這麽清楚,你愛人指不定都記不住。”
“哈哈…”我笑兩聲,跟他挑眉,“他确實記不住啊,實話講我也不希望他記住,老記得自己有道疤對他來說又不是什麽好事兒。”
愛人是真的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我現在格外沾沾自喜,厲鬼卻好像有些吃驚,眉頭一點一點皺起來,看着他一副即将陷入沉思的表情,我連忙找了新的話題。
“鬼哥,這下你瞧見了吧,雖然我愛人現在确實是不太好看,但是他還好端端躺在這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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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沖他擠眉弄眼,厲鬼又在空中上下飄飛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出乎我意料的東西,本來以為會得到他調笑的回答,他卻給我格外嚴肅的臉色看。
還沒來得及多疑惑,厲鬼問我:“你打算等多久?”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下意識回答他:“什麽?”
“你愛人,你打算等他等多久……萬一,我是說萬一,他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呢?”
真是一個尖銳的問題,我從來沒想過原來厲鬼真的會把這個事情擺到明面上和我談論。我原本以為我和厲鬼都擁有一樣的心情,他也是因為執念留下來的人,為什麽不能與我共情,現在還反倒與我露出一副鄭重的做派呢?難道說他真的與我不同嗎?難道他的那份執念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那麽我應該如何讓他……
“齊明,回答我好嗎?”厲鬼真是不依不饒,這時候比表情變化的時候更像一個可怕的厲鬼了。
我張開嘴,頭一次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股腦吐露出來,可是我無法想象說出來的後果,到底這本就是在別人幫助下完成的一場奇遇,如果我做出在計劃中沒有的舉動,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該怎麽辦?
我頭一次覺得回答他的問題時需要把自己的舌頭嚼碎,咽下去,讓它消化在胃裏——可舌頭,它只是一個發聲器官,不制造什麽,也不承擔什麽,它又有什麽錯呢?
“他只是昏迷,又不是再也醒不過來了,我…總能等到嘛。”
厲鬼看上去十分不滿又憤懑。
但我不知道這份感情是針對誰的。
因為他什麽也沒有繼續說。
我現在抓耳撓腮的難受,心焦,火把在人體裏滾了一圈燒的我心肝脾肺腎都生疼。會露出馬腳的感情不能寫出來,面皮就需要做出微笑的做派,可是拙劣的演技是我一如既往,我說不出話,舌頭融化了,喉管燒壞了,整個人好像變成一團無能為力的物質,僵硬的為愛人整理針織帽。
厲鬼說:“有時候覺得我們挺像的。”
我好費勁張張嘴回答他:“…什麽像?”
我沒有看厲鬼,害怕看到他的表情,害怕任何一點不忍的流露,就像是害怕裝模作樣的自己。
厲鬼又說:“都有執念啊,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是挺像的。”
針織帽嚴絲合縫地蓋好了頭頂,我又撫了撫病床上幹瘦的手,好像忽然就得到了勇氣一樣終于敢擡頭和厲鬼對視。
我問厲鬼:“我的執念?”
厲鬼搖頭晃腦,做派好不老神在在:“你瞧,齊明,你的執念還不明顯嗎?你可是一門心思撲在等你愛人醒身上了,這不就是你的執念嗎?不管別人怎麽說,你現在都不打算放棄不是嗎?”
我咧着嘴和他打趣:“是,所以你是死了的厲鬼,我是活着的厲鬼。”
厲鬼瞥我一眼,忽然嘆了口氣:“你可稱不上什麽厲鬼。”
我笑的更開心了,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麽,只急着要把心裏的火把扔出去:“鬼哥,你的執念到底是什麽啊?”
“…我想…讓我愛人放下我,開始新的生活。”厲鬼在空中飄蕩,把臉別開去,不給我看他的表情。
“哦……那你不去找他嗎?”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聽到這句話比讓火燒我還難過,原來厲鬼和我想的真的不同,我以為自己抱薪而來,現在才發現着火的一直都是我自己,薪,只是讓我燒的更旺,更熱烈。
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火,它是多麽神聖的東西,它從我身體裏燒起來,就要燒掉我虛假的面皮,我多希望此時此刻自己能夠飛起來,飛的比厲鬼更高,這樣就沒有人能看見我滿臉的焦炭。
厲鬼就在這時候看過來,我終究沒有他漂浮的高,他從來漂浮在我周圍,目光像天上落下來的雨一樣落在我身上,明明很堅定,卻讓我聞到潮濕的味道,要把我澆滅的潮濕和堅定。
“…我害怕。”他回答我。
一句話,三個字,說的似真非假。
我卻要因此而快樂了。快樂的時候就想要抛棄一切規則和真相,只活在當下,做一只快樂的小狗,可以吐着舌頭嘻嘻哈哈——但這只是玩笑,因為真相如何已經不重要,是非的題目在眼前轉了一圈又一圈,選項喪失了,從現在起一切都變了樣,從現在起我要像寫詩一樣小心翼翼地去愛他,從現在起我要讓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先在腦子裏走一趟。
我抿抿嘴唇,吃掉幹燥的外殼,和厲鬼搭話:“那我覺得你有朝一日還是去見他吧。至少告訴他你的所想不是嗎?也許…也許告訴了他,他會好受一些呢?”
厲鬼笑笑,把我的問題痛快地抛在腦後,手指一轉就把話頭轉回到我身上:“哎呀,說起來,齊明,你是不是也是膽小鬼?”
“請鬼哥賜教?”我露出略顯誇張的疑惑神情。
他笑彎了眼睛:“你挺喜歡你愛人的母親的吧。”
陳述的語氣,我大吃一驚,連忙和他開玩笑:“诶,我對我愛人忠心無二,這種話可不能随便說啊!”
厲鬼噎了一下,他翻個白眼,對我沒了好氣:“拜托,我說的是親人那種喜歡。我的意思是,你還想讓她做你的母親吧,不管你愛人醒了還是沒醒。”
雖然語氣不善,但厲鬼果然一如既往的火眼金睛,我被一句話堵的啞口無言,只能在長久的目光裏點點頭。
厲鬼又笑開:“你在擔心什麽?說給我聽聽呗。”
我對他長籲短嘆:“哎,說來說去,我是很喜歡伯母,但總歸她是我愛人的母親,不是我的母親,你也看到了她剛剛的态度,本來我就不是一個很好很優秀的人,她想讓我離開也是正常的。”
厲鬼仍然笑的很開心:“那你問問她呗。”
“…什麽?”自從厲鬼歸來,我好像總是在問他什麽。
“就是告訴她你的顧慮啊。”厲鬼一邊說一邊點頭,“你告訴她,你很怕她不願意再和你成為一家人,你告訴她你把她當做自己的母親,你問問她願不願意繼續做你的母親。”
厲鬼說的很上頭,他一上頭就撺掇我掏出手機來給伯母打電話,我迫于他的淫威答應了,但只是答應拿出手機和伯母聯系。
厲鬼說的沒錯,我确實是一個膽小鬼,一直以來都是,所以我沒有膽子和伯母打電話,我怕聽見她親口說出來的歉意會打破我長久以來的幹涸。
所以我只能在厲鬼的目光下打開了某綠色軟件的聊天界面,和置頂的備注為媽的人發了一條消息。
我打字問愛人的養母,問她會不會永遠是我的媽媽。
聊天欄上面很快就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我的心在未知裏跳動,開始害怕即将到來的拒絕。
然後我看見伯母回答我。
“當然會,只要你願意,你會永遠是我的兒子。”
厲鬼笑出聲了,得意洋洋的在我周圍飄來飄去,叫嚣着他的正确。
我幾乎要握不住手機,原來她從來不是在趕我走推我遠離,她早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兒子,是我一直以來太過于如履薄冰,每件事都拿捏好分寸,我視她為母親的唯一模樣,卻從來不讓她感受到,總覺得她愛我是因為我是愛人的伴侶,但其實不是,其實都不是的。
我當膽小鬼,害得她也成了自己心目中的累贅。
所以我忍不住笑,也忍不住哭。
淚眼朦胧裏,我看見我媽又發來一條消息,她說:“放在床頭上的晚飯別忘了吃,冷了就用微波爐轉一轉。”
我這才擡頭,隔了好久好久,終于看見我媽放在床頭櫃上的一份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