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困局
困局
“他從醒來到現在一直沒有進食,原本就有低血糖的風險,加之情緒激動,才造成了現在這樣的結果,”問診的醫生,将挂着葡萄糖水吊瓶的支架輕輕推了推,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不過請各位放心,這孩子身體其實并無大礙。”
一直坐在宗闕病床邊,目光一直緊鎖住昏睡的兒子的臉龐的宗媽媽,懸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總算掉了下來:“沒事就好!呼……就是怕咱兒子出什麽問題了,我倆才馬上買的高鐵票趕回來。”
呂先生兩手輕輕搭在他現任妻子的肩膀上,如釋重負的笑容也随着面部淺淺的皺紋蕩漾開來。
“雖說他沒有查出什麽器質性的疾病,但這邊建議還是留院觀察一天再走。”原本一手握住吊瓶支架,注視着病床上少年的醫生,頓時卻又微蹙眉頭,将目光轉向呂先生夫婦倆,“不過還有一點需要提醒您二位:按照今天我得知的種種來看,您們的兒子極有可能正面臨着一些心理健康問題——這不是危言聳聽,我個人建議後續帶他去精神科查查。”
聞言,心情頓時由釋然轉為沉痛,宗媽媽不好多表示,只是一聲不吭便用一只手扶住了額頭。呂先生自然也憂心起來,但也不露聲色,而是淡淡地對醫生說:“嗯,我們了解了,辛苦您了。”
醫生默然地點點頭,以作回應,随即便輕悄悄地出去了。
“老呂,現在我們怎麽辦?”宗媽媽立即又雙手捂臉,語音裏充斥着憂慮與懊惱。
沒有即刻回應,呂先生先是輕柔地捏了捏妻子的雙肩,長長呼出一口氣,才緩緩答道:“我們……就聽醫生的吧!也不要太有心理負擔了,蘭霞。”
“好……”情緒因此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安撫的宗媽媽,将貼在面龐上的雙手五指張開可透光的縫隙,讓能夠與外界接觸的目光再次全部傾瀉到兒子身上,“我想出去走走了,老呂。”
“那行,我們走吧。”呂先生順勢将身體轉過一個角度,向坐在陪護椅上的宗媽媽徐徐探出一只手來。
宗媽媽立刻順從地遞出自己的一只手,搭上了呂先生的手掌。兩人相互扶持着,一語不發地踱出了病房門。當方挪步到門邊時,宗媽媽還不忘心切地回眸瞥一眼仍處于昏迷狀态中的兒子。
“該出發了……”呂先生有如一個紳士,照常輕拍妻子的肩膀以提醒她。
宗媽媽佯羞地笑笑,眼神撞在了現任丈夫溝壑仍不深的臉上。她唯一的兒子,今年才剛滿十八歲,而她自己也尚不足半百,總體來講也可謂是風韻猶存。
“蘭霞,”呂先生再次親昵地喚起妻子,并猛然翻過手來,與她十指相扣,“我們……結婚快六年了吧?”
“呃……是,”宗媽媽險些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到,因而微怔着回答說,“是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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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這層樓的後方,有一個小花園,雖說不能算敞亮,但也算是一個可供人消遣打發時間的去處。
二人攜手漫步到了這裏。這時時間已至傍晚,晚霞正紅,微風正好,而愁緒也是星星點點,依稀散落在琴瑟和鳴的兩人的心裏。
“我怕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宗媽媽試圖将兩人最初在病房內還未終結的話題,繼續延續下去,“今天一早兒子就給我打來了電話,就硬是說他‘哥’不見了,好像他電話裏說的他那個‘哥’是姓呂,可我左思右想也沒想通,你什麽時候有過一個親兒子。”
“是啊,蘭霞,”呂先生微微繃緊嘴唇,波瀾不驚地回答道,晚風漫不經心地侵蝕着他額間淡淡的皺紋,“你不是知道嗎?我是不孕不育體質,前任也是因為這個才提出跟我離婚的,我也一直沒有領養,或者是從某個地方過繼過一個孩子。”
“也難怪醫生懷疑他有心理問題。”宗媽媽一字一頓地補充道,生怕沉痛的語氣,會在某一時刻不由自主地挪移到她唇邊來,“老呂,你說,那個‘哥哥’不會就是他臆想出來的吧?”
“我覺得非常有可能,”老呂故作鎮靜地眺望着西天的彩霞,低喃着,“的确有必要帶他去檢查一下——而且,一大早就去別人公司鬧事這種事情,也值得引起重視。”
“連警方都說查無此人,他到底為什麽要為了那樣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這麽執着?”
“還有,據說他昏迷之前叫的最後一個人,也是他‘哥’。”
“要說,就怪我們給他的關愛太少了。本來生父去世這事,就對這孩子打擊挺大的,在那之前我對他的态度也不是很好,母子關系也就一直很僵——說起來,你也還記得他十二歲生日那天的事情吧?後來我也是想盡辦法,打算和他好好談談我們之間的事,他都幾乎從來沒有配合過……”
“我剛剛也都說了,蘭霞,不要有太重的心理負擔,”對于這個話題,愈深入,愈接近本質,呂先生的心便揪得更緊,轉而望見已經泫然欲泣的妻子,他便再也不勝,馬上輕手輕腳地将她箍進懷裏,“反正那個人都是假的,宗闕早晚都會死心的,不是嗎?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有機會好好談一談了。”
“嗯!”後腦勺緊貼着丈夫溫厚堅實的胸膛,宗媽媽的心門之外,安全感已兵臨城下,似乎即将圍困情緒的低谷,“那我們……就再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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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有精神病,你全家都有精神病……”覺察到病房內已鴉雀無聲,在病床上窩了大半天的宗闕,才一面咕哝着,一面漫不經心地起身。
實際上,方才醫生進來時,與他母親和繼父的對話,幾乎沒有一個字未入宗闕的耳朵。只不過那時候離奇的是,他的感官無一例外均能正常工作,而運動系統似乎一整個處于“待機”狀态,基本行動權被莫名其妙地剝奪,于是即便他那時整個人異常清醒,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不得不暫時選擇裝睡。
“為什麽他們都說我哥這個人根本不存在?難不成他根本就不是人?”“醒來”後的宗闕,心裏直犯嘀咕,“他是神還是鬼?還是說是……不會吧,難道說是外星生物?”
“哦,對,那個該死的姓楊的,還有剛剛過來的那個庸醫都說我有精神病,可是我明明什麽事都沒有,莫非他們都是想用這個辦法糊弄過去?就是說——我哥其實根本不是‘查無此人’,就只是簡單地失蹤了而已,他們都是在騙我!”
“總之我不管,我一定要找到我哥,沒有他,我是活不長的,更別說在這個滿是污濁的世界上做好人了!”
“所以呢,哥……你到底在哪裏?我愛你,我好想你!說什麽……讓我忘了你,不如讓你先親手殺了我,然後再用這世界上最鋒利的刀子,把這一整個我——只想屬于你的我,從裏到外,一刀一刀……分割成千萬片啊!”
“你知道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你承諾過要帶着我一起做好人的,而你從來不會食言的,這次也不會……對嗎?其他人我誰也不相信,我唯一的信任只留給你,因為你是我的愛人,就是這世界上最最……最最好的人……”
“哥,請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嗎?讓我來找你吧,然後像你希望的那樣,我們私奔……”
“我們去一個只允許存在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我們在那裏……彼此以愛人的身份,相憐相惜,終老……餘生!”
滾滾淚流,絕大多數滑落到沾滿灰塵的地面,而小部分選擇拐一個急彎,仿佛從始至終堅定決心一般,直接灌進宗闕的咽喉,引得一陣持續良久并令人窒息的咳嗽。
少年一舉拔掉胳膊上的留置針頭,一腳踢開吊瓶支架,跌跌撞撞,直奔未被緊閉的病房門。
出人意料的是,門外走廊裏寂靜得可怕,大概這時候,值班的醫生護士們都還忙得不可開交吧。
“自由之神”顯然破格地為眼前這位少年開辟了一條捷徑。
“哥,等我!”宗闕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竭盡全力向走廊盡頭沖去,“一定要等我!”
少年手臂上拔掉留置針的位置,由于沒有及時止血,已經開始滲出一小片瞧上去有些瘆人的殷紅,但宗闕才不管這些,因為在他眼裏,當務之急只有尋到他的呂爻光——他此生唯一且永恒的伴侶。
“407病房,病人不見了!”走廊另一端,猛然傳出一位男護士的低吼。
“那邊人跑了!”又是一個女護士尖銳的嗓音,“快,誰去?把他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