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困局
困局
宗闕被抓了回來。
宗闕前腳剛踏進電梯,還未來得及摁下“①”鍵,便被所屬那一層的值班男護士抓了回來。他當時身體還比較虛弱,反抗能力不強,意識也仍未從混沌中真正掙紮出來,所以很快又被揪住送回了病房。
“為什麽不能放我走?”少年格外迷茫,原本已爛熟于心的計劃,不出多時便徹底被腰斬,使得宗闕胸中那本就渺茫的希望一度破滅。
“因為醫生說你還要留院觀察一天,明天這個時候才能出院。”控制住他的男護士,不緊不慢、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好似正應付着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屁孩兒。
“我沒病。”宗闕眸光一沉,蒼白地抗議道,“我只是……太想找到我哥了。”
“随你怎麽說,”男護士才不屑于聽他“講故事”,是真心希望他不要再突然逃走,“反正我現在的工作就是要看好你。”
一時無話。
一眼似乎望不到頭的第四層走廊,地面瓷磚到天花板的距離甚至不足三米,只令人感到壓抑無比,都使得宗闕不能不懷疑,自己方才是如何堅定意念,徑直沖到走廊盡頭的。
“兒子!”407病房門邊,急得直跳腳的宗媽媽,踏着五厘米的高跟鞋,若不是處在呂先生的牽制之下,恐怕會完全失控地朝着宗闕飛奔而來。
“別擔心,女士,您的兒子沒事,”面對情緒瀕臨崩潰的病人家屬,男護士只是露出職業性的公式化微笑,以安撫她的情緒,而随即又主動擡起宗闕的一條胳膊,發現留置針被強行摘下的地方已經結了一層痂,“只是手臂這裏的問題,我會馬上替他處理的。”
宗闕面無表情地瞟了一眼病房的門牌號,不覺間打了一個寒噤,男護士剛松開他的手,他卻又被剎那間撲過來的母親緊緊摟住了。
“宗闕,”身為母親,宗媽媽以最深的擔憂,心有餘悸地急切喚起兒子的姓名,“跟媽聊聊……為什麽不聽醫生的話?為什麽要逃走去找你那個臆想中的‘哥哥’……都是媽媽的錯,要是當初在你爸還在的時候我……能好好對你,就不會、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面頰上毫無血色,目光更是一寸寸地寒了下去,宗闕此時的姿态,看起來簡直同一尊無神的冰雕毫無二致。
“是媽媽毀了你啊……兒子!”淚如泉湧的宗媽媽,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此刻早已麻木不仁的宗闕身上。
“呵——”宗闕發出一聲綿長的冷笑,砭骨的笑聲,緩緩橫入在場其餘所有人的胸膛,“夠了!僞善的瘋老太婆……我勸你最好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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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媽媽受了這麽一驚,陡然松開手後,險些直接跌坐在地。
“蘭霞!”呂先生跨步上前,用雙臂一舉托住了幾近昏厥的妻子。
“呵哈哈哈哈哈哈——”少年眼底的淚花頃刻間迸射而出,随之而來的是一陣仿佛是自肺腑而出的狂亂的大笑聲,與少年那早已扭曲的面部表情的相互映襯下,顯得格外瘆人,“現在我這樣……你們就滿意了是吧?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是自己把自己的‘寶貝兒子’給壓垮了!”
“我最後再告訴你們一次:要不是因為你們口中那個不存在的人,老子他媽……還能活到今天?
“哎呦你可真是‘聖母’啊,年輕的時候不會當母親,現在……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啦,知道要珍惜要拯救自己的兒子啦——是不是還要我燒幾根高香,然後三拜九叩……來感謝你施舍給我憐憫呢?”
歇斯底裏的少年,肆無忌憚地宣洩着長期以來內心的屈辱、憤恨與不甘。
“別太過分了,宗闕!”一面用行動安撫着懷中因驚魂難定而瑟瑟發抖的妻子,呂先生又一面沖着面前的少年低吼道。
“哼,”麻木的少年繼續冷哼一聲,嗤笑道,“就你……也覺得自己很委屈麽?也對——像別的後爸呀……在家都動不動拿個雞毛撣子拿個數據線什麽的,把孩子抽得哇哇直叫呢;要不然,就是把睡着了的小孩一把扔進火坑裏呢……你覺得是這樣嗎?我親愛的父——親——哈哈哈!”
緊咬着血色全無的唇,少年恐怖的模樣俨然鬼屋中環境氛圍和背景音樂的烘托下,忽然竄出的“前段時間剛被暗殺”的NPC。
“你們就真的覺得自己就算是仁至義盡了嗎?”突然暴怒的少年猛然狂吼道,“難道僅僅是沒有行為虐待就真的算高尚了嗎?現在覺得不好受了,啊?那當初……我被人叫做‘沒爹的小野種’的時候,你們又去哪了?我無助到快要崩潰,一個人躲在房間偷偷哭的時候,你們除了冷暴力……又做了些什麽?如果不是那個人,我說不定已經……在亂葬崗躺了好幾年了呢!”
“即便到了現在,你們口口聲聲說要好好跟我談談,以後會對我好,可結果呢……還不是聽那庸醫的話再咬我一口,說我有精神問題……”
聽了少年這番心聲的吐露後,整顆心不由得直揪緊,男護士差點當場幹嘔,便又默不作聲地溜到別處值班巡邏去了。
“幹嘛呢,這是?”不久前來探視過宗闕的醫生,聞訊立即從辦公室趕來,打算維持秩序,“醫院呢,不要點規矩嗎?”
聽着急忙趕來的匆促腳步聲,宗闕只是向後甩出一個極度陰冷的笑臉,然後徑自喃喃道:“果然是蛇鼠一窩啊……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
“嘿,407!不是說了還要好好休息的嗎?”醫生瞥見少年慘白如蠟紙的臉龐,不禁亂了陣腳,“還有家屬,都說了患者似乎有些精神問題,就不要這麽不負責任地把人放出來好嗎?”
宗闕繼續苦笑,哪知下一秒,身體竟又極不自然地軟了下來,一時間,天旋地轉,少年踉跄幾步,神經系統失去控制力,而仿佛他周身正存在着一個強有力的漩渦,把控着他身體的重心,用力将他向下拖拽。
“哥!”這時他仍出于本能地聯想到這個人,于是用盡全身僅存的力量,大聲喊出了那一個字。
他再度昏睡了過去。
他聽見有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其中有很多他根本不認識的人,都紛紛呼喚着他的名字,但沒有一個人的語音是百分百清晰的,而他也沒有聽見——哪怕是隐約聽見,那個他一直渴望聽見的聲音。
他似乎堕入了意識的海,并且還在持續深陷,深陷……因為支撐他的浮力已不足以再同重力抗衡。
不知何時,下墜停止了,他降臨到了這片“海”的底部,大概也是他意識的盡頭。那裏仍充斥着如夢境一般的混沌,只不過,周遭都是亮堂堂一片白,全無永夜的凄寒。
驚魂甫定的他遲疑着睜開眼,方定睛時,他的目光便牢牢鎖住了面前那個令他苦苦期盼的、穿着同最初遇見時一樣的鵝黃色襯衫的身影。
“是你?是你!”宗闕好似餓虎撲食一般向前猛撲過去,卻撞見那人垂着淚的蒼白的臉龐。
少年只心頭一緊,呼吸逐漸變得急促:“怎麽哭了,哥?你現在的臉色好難看……”
“在抖什麽?是覺得害怕了嗎?害怕的話……哥,我會馬上帶你回家的……”左手一點一點微顫着接近那人的臉蛋,宗闕的語音宛若一顆石子進入後微波四起的湖面。
“哥,你的手指尖……怎麽這麽冷?”少年猛然感到對方的指尖十分冰冷平滑,“冷到我抓不住……”
“嘴唇也好涼,硬邦邦的……”微瞑雙目,宗闕繼續湊近,讓自己的雙唇緩緩貼上眼前人的唇,持續兩秒後才起身,小心翼翼地喃喃道。
他又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額頭,結果仍然不變,又涼,又滑。
“你到底怎麽了呀,哥?”宗闕只覺得胸口似乎将要被撕裂,無言的痛感,肆無忌憚地侵蝕了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神經元,“你到底想說什麽?為什麽我聽不見呀……”
“別再這樣了,我害怕……”少年仍然是渾身哆嗦,但卻依然自持着,向着那人緩緩探出兩條胳膊,用胳膊在胸前一遍一遍地畫着圈兒,“哥,不要吓我……好不好?讓我抱抱你吧!”
他發瘋發狂一般試圖靠近,試圖感受到那人的體溫,可正當他的手無意間微微用力,觸到對方的臉龐後,他聽到了些微聲響,并在他愛人的臉上,看到了一條并不算淺的裂痕。
“什麽?哥……不要!”
由此,少年更加渴望抱緊他的愛人。可每當他整理情緒,重新靠近的時候,對方身上的裂痕就會多出一條。直到……那人臉部的一塊肌肉,變為在他眼裏一文不值的碎片,從對方身上滑下來,割傷了他的手腕,才告一段落。
“怎麽可能?玻璃……”宗闕恍然回神,撿起屬于他“愛人”的碎片,竟從光滑的那一面窺見了自己蒼白而錯愕的臉。
“啊呵……哈哈哈哈哈——”他撸起袖子,奮力将碎片朝着原來停留着他“愛人”殘影的地方砸去,随即從他的肺腑中,又爆發出一陣瘆人而又無休止的苦笑,“我怎麽會被鏡子給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