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回了鎮上, 許槿怎麽也要拉着王新蓮和李瑩去吃點兒東西。
王新蓮卻是沒同意,瞧着許槿的神情也很是同情:
“你這丫頭也不容易,你放心, 婦聯就是咱們女同志的娘家, 這件事, 我們既然管了就會管到底, 要是他周家還想鬧什麽幺蛾子,你只管跟我說。”
剛剛李瑩也偷偷跟她說了許槿的情況,王新蓮才知道,許槿竟然沒爸沒媽,這些年不但要供着周漢祥上學,還要拉扯下面的弟妹, 找到了這麽善良的姑娘,周家那男娃子竟然還不知道珍惜,又在外面找了其他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以後也別光想着別人, 也得多想想自己……”
王新蓮又囑咐了幾句, 這才轉身回去了。
李瑩明顯還是有些擔心許槿。不時偷看許槿的臉色。
不怪她多想, 實在是許槿今天也太平靜了吧?要是她不知道許槿的心事就算了,作為好姐妹,李瑩自問,她對許槿再了解不過。
許槿一直自卑,又對文化人總有種莫名的敬畏和仰慕,平常說話時, 簡直把周漢祥當成神一樣崇拜。
再加上一直想要從許洪生這個醉鬼兼家暴男身邊逃離的心境下, 許槿根本就對主動履行婚約的周母并周漢祥感激涕零。
甚至許槿跟她說過,這輩子怕是拿命, 都報答不了周家的恩情了。
結果現在,先是知道了周漢祥背着她又和別的女孩子好了,然後又退了婚,整個過程中,竟然一滴淚都沒有掉……
真是怎麽看都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櫻櫻我真沒事兒,”許槿自然也看出了李瑩的擔心,擡手摟了一下她,“我是,開心……”
只這麽說着時,眼淚卻還是不自覺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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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她為了周漢祥和下面的弟妹,幾乎算是獻祭了自己,現在驟然和周漢祥脫離關系,只覺得渾身都是輕松的。
她這麽一哭,李瑩提着的心倒是了放下來——
能哭出來就好,就怕憋在心裏會壞事兒。
哭完後,許槿的情緒也完全放松下來。先去了許國慶的房間,把他床上的床單什麽的全都扯下來,換上了一床新的帶有紅色大紅雙喜字樣的被單——
許國慶要走了,這間房子大些,以後就她和許欣住。
至于她那間,也要好好收拾一下,等林清川回來了,那間房子就是他的。
想到“林清川”這個名字,許槿心裏就一陣酸痛——
自打衛蘭沒了,許洪生三不五時就會帶女人回來。
只許洪生是個沒長性的,還酗酒,又家暴,那些女人們或者一開始會為他的皮相吸引,又想着他是正式工人,跟了他應該能過上好日子。可結果真是相處了,往往吃不消,根本堅持不幾天,就卷鋪蓋走人了。
至于林清川的媽,則是許洪生帶回來的第三個女人,也是幾個女人裏長得最好看的。
到現在許槿還記得那對沉默的母子,兩人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都是消瘦的厲害,尤其是林清川,瞧着就剩大腦殼上一雙大眼睛了。
只母子兩人在許家的日子同樣并不好過,許洪生喝醉了酒,照樣會對女人拳打腳踢,至于林清川,則成了許國慶欺負的對象。就是許茹,也時不時大聲小氣的呵斥小小的林清川,說他就是個小叫花子,嫌他髒,不許他靠近,就是林清川戰戰兢兢的拿半拉饅頭,許國慶都會趁人不注意給打掉……
每次林清川挨許國慶的揍,那個總是沉默的女人就會撲過去,慘叫着把林清川護在身下,他們兩個瑟瑟發抖的偎依在一起,瞧着就和沒有依靠的無助的小獸似的。
瞧見這樣的情景,許槿心裏就會又酸又澀。會不送聲色的想辦法護着母子兩個一些。饒是如此,許槿能給出的善意也是有限的。
畢竟在這個家裏,她同樣是生活在最底層,所能做的不過是燒火時,把林清川拉到身邊,然後趁人不注意,扒拉出竈膛裏燒熟的一顆土豆或者紅薯或者是幾個花生,偷偷塞給林清川,讓他吃點,再給旁邊眼巴巴瞧着的女人送去點兒……
只很快,許洪生就發現,女人是個腦子有些不清楚的,除了會憑着本能護着林清川外,其他根本全都是渾渾噩噩。再三聽別人說他找了個傻子進門後,許洪生惱羞成怒,竟是不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林清川,把母子兩人全都趕了出去。
那會兒許槿十五歲,已經在理發店當學徒工。忙到深夜回來時,正好在村口遇見無助的瑟縮在村口卻又無處可去的母子兩人。
瞧見許槿,母子兩個就和看見救星似的,一起跌跌撞撞的迎了過來。
那會兒許槿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趕緊從懷裏摸出一個燒餅——
那天生意好,理發店老板高興,就給包括許槿在內的所有學徒一人買了一個芝麻蓋的大燒餅。
許槿一口都沒舍得吃,一門心思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分了。這會兒瞧見可憐兮兮的母子倆,就趕緊把懷裏的燒餅掏出來,小心翼翼的撕成好幾塊——
家裏還有三個弟妹呢,難得捎回來一點兒好吃的,許槿想讓他們都嘗嘗。對上母子倆渴望的眼神,到底選了最大的兩塊分別遞過去。
那會兒許槿并不知道兩人都是被趕出來的,等兩人吃完燒餅後,就帶着兩人回家。
哪想到剛一進家門,迎面就撞上了許洪生。
看見許槿竟然把被他趕出去的林清川母子又給帶了回來,許洪生頓時暴怒無比。擡腳朝着女人就要踹,結果卻踹到了拼命撲過去護着女人的林清川。
瞧見林清川小小的身子飛出去老遠,女人明顯要吓瘋了,哭叫着撲過去,邊護住林清川,邊沖着許洪生不住磕頭,嘴裏亂七八糟的嚷嚷着:
“求求你,別打川川……我聽話,別打川川……我們走,再不敢回來了,再不敢了……”
用的力氣過大,女人額頭上都磕出了血來。
瞧見這一幕,許槿吓得頭皮都麻了。在許洪生還要接着踹時,噗通一聲跪倒,就抱住了許洪生的腿。
許洪生倒是沒有再追着踹,卻是擡手狠狠的給了她兩個耳光。
那一刻,許槿只覺眼前發黑,腦袋都是蒙的,一張臉更是腫脹無比。
等眩暈過去,許洪生已經離開,林清川母子卻是再次被丢了出去。許洪生更是放話,要是他們倆敢再進許家的門,那他就把母子兩人全都打死。
可能是意識到,無論他如何哀求,也不可能再被留下,也可能是被這樣暴躁的許洪生吓破了膽,林清川和他娘互相攙扶着,踉踉跄跄的離開了。
那會兒許槿也是個半大孩子罷了,雖然覺得母子倆可憐,卻也無法對抗許洪生,只能抹着眼淚從地上爬起來,回屋把自己偷藏起來的錢全都數出來,總共有九塊六毛五,小跑着追出去,全都塞給了林清川。
到現在,許槿還記得林清川捏着包着錢的薄薄的手絹時,眼神裏流露出來的和眼神完全不符合的凄怆,那個孩子慢慢張開手,就和慢動作似的,輕輕抱了抱她,随即後退一步,趴在地上,沖着手足無措的她磕了個頭,這才扶着女人很快離開。
等母子兩人走得不見人影,許槿才瞧見之前林清川跪的地方,有一小片濡濕的痕跡……
和林清川相處的時間太短,一開始許槿還會時不時的想起那可憐的母子倆,之後幾乎被繁重的生活壓彎了腰,許槿漸漸的也就把母子兩人丢到了腦後。
再次知道林清川的消息,則是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在她确知丈夫周漢祥心裏另有他人的時候。多年來,許槿一顆心全在周漢祥身上,驟然被這麽背叛,說是心如死灰也不為過,之後想要跟弟妹尋求幫助,結果許國慶也好,許茹也罷,竟然連猶豫都沒有就站到了周漢祥那邊。
一夕之間親情愛情全都離她而去,那一刻的許槿簡直覺得了無生趣。
在海邊徘徊時,一個臉上橫貫着一道可怖疤痕還高位截癱坐着輪椅的男人突然出現,男人告訴她,死是這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只有蠢貨才會想着用死亡懲罰不愛自己的人,有什麽是比活着,還活得比誰都好,是對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更好的懲罰呢?
那人離開後,許槿打開信封,愕然發現,裏面竟是幾張生發祛疤祛痘美容之類的中藥方,中藥方的後面還有一行遒勁的字體:
“好好活下去。”
落款是,林清川。
事實上在這之前,許槿能從理發店轉向美容院,也主要是得益于一張偶然買到的美白中藥方。那張藥方,許槿一直留着,匆忙回去後比對,才發現果然和她想的一樣,兩張藥方全都是一樣的字體。
許槿這才知道,原來之前她背負着徐周兩家的重擔艱難前行時,林清川已經幫過她一次。
在幾乎所有人都背叛了她的時候,竟然只有當初那個不過相處僅僅月餘的林清川願意給她善意……
百感交集之下,許槿再次來到偶遇林清川的海邊,卻是等了好多天,都沒有再遇見人。許槿偶然間跟民宿老板說起這個事,卻從對方口中知道了一個噩耗——
她走後的第二天,一個高位截癱病人因不堪疾病折磨,坐着電動輪椅沖入了水裏……
應該是死意非常堅決,跳海之前,對方把自己牢牢的束縛在輪椅上……
聽到這個消息,許槿差點兒當場崩潰,怎麽也想不通,勸她不要自殺還給她找退路的林清川,怎麽他自己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那次她昏倒在民宿中,老板用她的手機通知了周漢祥,許國慶也和許茹并周漢祥一起趕了過來。
聽說她是因為林清川昏倒的,許國慶明顯有些意外,還笑着說,那個可憐蟲竟然還活着?
一直到那時候,許槿才知道,其實在她和周漢祥成婚期間,林清川曾經回過小鎮,只當時只有許國慶在家,和之前對待林清川的方式一樣,許國慶直接把人趕了出去,還惡作劇似的對林清川說,是她這個當大姐的吩咐的,因為林清川太惡心人了,她看着就煩……
那是許槿平生第一次揍許國慶,還連想要攔她的周漢祥并許茹,一塊兒打了。畢竟按照許國慶的說法,回小鎮那會兒,林清川腿腳還都是好好的,他的雙腿會沒了,只能是在離開這裏後,又遭遇的不測。
重來一世,許槿不但要自己活得好,還想讓林清川有一雙健全的雙腿,也能開心快樂的活在人世間……
按照許國慶有些模糊的記憶,林清川回來,應該就是在這幾天了。
她要給林清川準備好暄軟的被褥,再買幾身衣服,等着他回家。
許槿低着頭在屋裏忙活這會兒,許國慶正插着兜優哉游哉的往家走。只是和之前被許槿趕出去時的灰頭土臉不同,這會兒的許國慶卻明顯開心的很——
周家所在的三裏寨距離鎮上也就七八裏地。雖然這個時代沒有手機,可八卦傳播的速度依舊非同小可。
就在剛剛,王菊香從一個同樣嫁到周寨的本家姐姐口中知道了這件驚得她下巴都要掉了的大事——
周漢祥竟然帶了個相好的回來,還很不巧被許槿撞破,現在大鬧了一場後,親事竟然直接不算數了。
陡然聽到這個消息,王菊香當場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只有許槿嫁人,他們才好拿不能讓她把兄弟許洪生留下的工作帶到婆家這個借口,讓許槿把接班指标讓出來。
結果現在許槿這個婚突然結不成了,真是她改了主意跑去接班,那他們謀劃了這麽久,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嗎?
趕緊讓人把許根生找了回去。乍一聽說這個事兒,許根生也有些着慌,轉念一想,又開心起來——
那丫頭之前瞧着還是個老實的,對他們國慶也算是千依百順,結果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了,整個人就和吃錯藥似的,竟然就膽大包天,把國慶趕出來了。
更過分的是,這都幾天了,也不說去把人給接回來。不是想着還得哄着她把接班指标讓出來呢,他們早就翻臉了。
思來想去,八成是覺得馬上就能嫁給周家那個大學生,她就算是有了依靠了,才會不把國慶放在眼裏。
現在栽了那麽大個跟頭,也算是活該,也該讓她明白,娘家沒個男人撐腰,她根本就什麽都不是。這女人家嗎,就得靠男人,才能成事。
王菊香一聽,還真是這個理,兩人當下一合計,就跑去學校,謊稱家裏有事,把許國慶叫了出來。
然後就把許槿被抛棄了這個事兒告訴了許國慶。
這會兒的許國慶和周漢祥接觸并不多,也沒從周漢祥那裏得到什麽好處,自然也不會和後世似的,無論如何不同意兩人分開,甚至知道這件事,許國慶還不是一般的幸災樂禍——
讓許槿之前那麽兇他,活該男人不要她!
他這回纡尊降貴回來,也是帶着任務的——
眼下許槿受了這麽大教訓,應該也明白了,家裏沒個男人注定是會被欺負的,王菊香就囑咐許國慶,趁這個機會,催着許槿把接班名額趕緊給他二哥送過去;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王菊香堂姐可是說得清楚,許槿不但退了婚,還從周母那裏要走了厚厚一疊錢,瞧着怕不得有上千塊!
按王菊香的說法,那麽多錢,怎麽能讓許槿一個姑娘拿着,合該就是許國慶這個許家唯一的男丁的。
結果許槿竟然攢了錢竟然不說給許國慶,反而全都偷偷拿給了周家人,真是吃裏扒外。囑咐許國慶,這錢可得趕緊攥到自己手裏,然後再交給她,讓她這個當娘的給幫着存起來,以後留着給許國慶娶媳婦兒用。
許國慶想也沒想就忙不疊點頭答應——
怪不得偷偷吃牛肉,原來許槿手裏還真有錢。看他不回去全都要走!真是不給的話,那就動拳頭。親爹可是跟他說了,女人嗎,打了才聽話。他之前就是太好說話了,才讓許槿一個根本和他們許家沒血緣關系的丫頭片子騎到頭上。
氣定神閑的站在自家門外,許國慶正要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推門進去呢,就聽見身後“噗通”一聲響。
許國慶吓了一跳,猛地往旁邊一跳,結果一腳踩到旁邊一泡狗屎上,頓時惡心的好險沒把中午飯吐出來。
在旁邊土窩裏蹭了好一會兒,才無比憤怒的回頭,一眼瞧見了跌坐在身後的畏畏縮縮少年。
說是少年,其實對方不是一般的瘦,生生襯得眼睛好像窪陷進去似的,要是夜裏出現,怕是所有人都以為是個骷髅。
應該是經常挨打,看許國慶瞪他,少年吓得下意識的就抱住了頭,露出一雙布滿老繭和各種疤痕的手。
尤其是渾身上下難聞的臭味兒,險些讓許國慶再次吐出來。
氣得許國慶捂着鼻子就往後退,嘴裏還大聲呵斥着:
“沃日!哪兒來的臭要飯的,趕緊滾!”
看少年靠着牆不動,許國慶竟然直接從旁邊抽了根棍子,惱火的指着少年:
“讓你滾聽見沒有?再躺在我家門口,信不信我抽死你個王八蛋?”
被他這麽痛罵,少年明顯吓壞了,可雖然瑟縮的更加厲害,卻依舊不肯離開,喉嚨裏還擠出了蚊蚋似的聲音:
“哥,哥,是我,我,是,是清川,清川啊……”
“什麽狗屁清川?”許國慶哪有耐心聽他廢話,看他不走,甚至還想往他這邊靠,氣得更厲害,直接朝着林清川腿上敲了一下,“我說讓你滾,你沒聽見?”
林清川想要慘叫,卻在哀聲快要出口時,又勉強忍住,更加卑微的向許國慶求饒:
“哥,你別,別打了,我疼……”
這也是當初林清川在許家時,每每被許國慶踹時會求饒的話。
許國慶一開始只是覺得對方抱頭的動作有些熟悉,這會兒再聽見同樣求饒的話,總算想起了對方是誰:
“林清川,那個傻子生的野種?!”
當初林清川和母親一塊兒到了許家後,許國慶很是不忿,畢竟在這之前,他才是許家唯一的寶貝蛋。結果許洪生告訴他,林清川就是個野種,才不配當他的兒子,要是林清川惹他不高興了,只管打。
也正是因為許洪生這句話,許國慶才會那麽肆無忌憚的欺負林清川。
還以為把林清川母子趕走了,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呢,再沒有想到林清川竟然還會回來,還是這種頭上生瘡臭的讓人惡心的德性。
許國慶一時玩心大起,指着旁邊的臭狗屎道:
“你說你是林清川就是林清川了?我記得林清川在我們家時,最愛吃狗屎,你吃一口狗屎,我就相信你是林清川!”
說着,還揚了揚手裏的棍子:
“你不是說是林清川啊,那就吃啊!”
林清川吓得猛一哆嗦,卻是一動不敢動,只繼續哀求着:
“哥,讓我進去吧,我想見姐姐……”
“你找許槿?”許國慶臉上全是惡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熊樣,還要找許槿?你以為許槿多好心嗎?她才不會要你呢,許槿說了,她這輩子只會有我這麽一個弟弟,你這樣的臭要飯的,想死哪兒就死哪兒去……”
“要是你肯吃一口狗屎,說不定,我還能幫着你跟許槿說兩句好話,即便她不要……”
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後的門忽然打開,卻是許槿忽然從門裏沖了出來,許國慶被身後的門給撞到,身體朝着之前逼林清川吃的那灘狗屎撲了過去,臉倒是勉強避開,卻是按了一手都是,一時慘嚎連連:
“許槿……”
許槿卻仿佛沒聽見似的,只管一路小跑着沖到林清川面前,半跪下來,激動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清川?真的是你嗎清川?”
前世許槿一直後悔,她竟然放着那麽好的清川沒管過,反而全心全意撫養許國慶這樣的白眼狼。要是她當初勇敢一些,抗住許洪生的壓力,把人留下來,林清川最後肯定不會自殺吧?
現在親眼瞧見活的林清川,還是既沒缺胳膊也沒缺腿全須全尾的林清川,許槿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林清川明顯沒想到,許槿會突然沖出來。早就習慣了所有人對他的白眼和厭惡,陡然對上這樣的善意,林清川明顯有些害怕,下意識的往後掙紮,嘴裏還喃喃着:
“我臭,太,臭了……”
許槿飛快的在臉上抹了一把,擡手就想拍他,卻發現不但裸露出來的雙手沒一點好地方,就是臉上也青紫腫脹時,又頓住,做出兇惡的樣子:
“瞧瞧脖子裏的灰?你都多少天沒洗澡了,能不臭嗎?快起來,先洗洗澡,待會兒我帶你去醫院……”
說着不容拒絕的架起林清川的胳膊。
林清川還沒反應過來呢,就靠在了同樣瘦弱的許槿的懷裏。
林清川下意識的就想要掙開,卻在那溫暖的懷抱裏軟了手腳,竟就這麽靠着許槿一瘸一拐的進了院子。
許國慶正在壓水井那邊,拼命的洗手,邊洗還邊幹嘔——
本來想找個樂子呢,結果林清川沒挨上狗屎的邊兒,倒是他先踩着,然後又抓了一把,真是要多晦氣有多晦氣。
這麽想着,明顯更加窩火——
要不是許槿突然沖出來,他會被撞倒?不被撞倒自然也就不可能抓到狗屎。
正咬牙切齒呢,一擡頭,就瞧見許槿半扶半抱着一瘸一拐的林清川走了進來。
許國慶氣的擡腳就踹翻了洗臉盆:
“許槿你這是什麽意思?誰允許你讓他進來的?”
許槿一顆心全在林清川身上——她剛剛摸了林清川的頭,明顯是在發燒。哪裏還有心情搭理許國慶?
對許國慶的發作,也只做沒看見,小心的扶着林清川在院裏的小木椅子上坐好:
“清川你發燒了,我房間裏有退燒藥,我去給你拿……”
“許槿,你耳朵聾了嗎?”被無視了的許國慶眼睛裏都能冒出火來,“沒聽見我的話嗎?讓他滾,現在就讓他滾!”
“……這個家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他媽可是說了,現在許槿正是需要娘家人撐腰的時候,摔了這麽大個跟頭,肯定因為之前那麽對他這個弟弟,後悔死了。
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這個原因,也不可能有人願意要林清川這麽一個累贅的。
許槿也被他吵得煩了,本來還想着等安置好林清川,再收拾許國慶呢,這會兒算是徹底忍不下去了。
許槿直接扭頭,抄起地上的棒槌,朝着許國慶就過去了。
打從許槿抄起棒槌那刻起,許國慶就被之前棒槌抽到的痛楚支配,身體更是仙玉大腦做出反應,跳起來朝着大門就沖了出去。
這次許槿倒是沒有追出來,而是直接把院門插好。
等許國慶意識到不對,他早已再次被拒之門外。一時整個人都懵掉了——
不是吧?按照親媽的說法,許槿不應該對他這個弟弟肯還肯回這個家感激涕零嗎?怎麽他還沒等到許槿低頭,更沒要到錢呢,就又被趕出來了?
被吓着的還有林清川。
畢竟雖然在這個家的時間短,林清川卻是比誰都清楚,那就是許國慶才是這個家任何人都不能碰的寶貝蛋。
這會兒瞧見許槿掂着棒槌把許國慶趕了出來,林清川不但害怕更擔心。
許槿回頭時,正瞧見搖搖晃晃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林清川,趕緊小跑了幾步扶住他:
“清川,你站啥呀,趕緊坐着……”
“哥,哥會告訴,告訴那個人的……”林清川臉色蒼白,即便好幾年過去了,可當初被許洪生毒打的影響猶在,林清川比誰都清楚,那個男人可不但會對他拳打腳踢,就是許槿也在所難免。
要知道那會兒,許國慶就是不高興了,就能肆無忌憚的揍他們,現在許槿竟然為了他把許國慶趕了出去,等許洪生回來,怕是一頓毒打也不能平息他的怒氣。
看他身體都在發抖,許槿心裏也是酸澀的很,之前還有些陌生,這會兒卻是完全和記憶裏那個瘦小虛弱的可憐孩子徹底重合。尤其是想到林清川後來高位截癱還面目全非的樣子,許槿更是心疼至極,輕輕摸着林清川的頭發:
“不怕啊,沒事兒的,我爸他已經死了,以後,這個家裏,姐姐護着你……”
這個,家?林清川明顯愣了下,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許槿說,這個家,意思是,這也是,他的家嗎?
正愣神間,許槿已經端了杯溫水過來,塞到他手裏,又找了一包許欣前幾天感冒好了後沒吃完的藥,打開捏起藥片,送到林清川嘴邊:
“張嘴,啊……”
林清川順從的張開嘴,剛含了藥片,許槿就拿着他的手,喂他喝水。
水明顯是特意兌過的,不熱不涼,正正好。
監督着林清川吃完藥後,許槿随即推了輛自行車出來。把車紮好,又回屋拿了個軟墊墊到後面車座上,這才招呼林清川:
“過來,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林清川裸露出來的皮膚都帶有或輕或重的傷痕,除此之外,頭頂那裏還生了瘡,一直沒看的緣故,還有血水流出來,許槿看着都覺得疼。更是想不通,林清川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被人打成這樣。
“我,不用……”聽許槿說要帶他去醫院,林清川神情不是一般的局促,嗫嚅着拒絕了,“已經喝了藥,不用去醫院……”
卻被許槿直接拒絕:
“不行,你身上的傷得上藥,還有頭上……”
林清川明顯是有些自卑的,聽許槿這麽說,越發瑟縮成一團——
之前不但許國慶說他臭,事實上一路上過來時,幾乎碰到的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和看什麽有污染的垃圾似的。
好一點兒就是躲着他,還有的直接朝他吐唾沫,或者拿磚頭砸他,罵他,讓他趕緊離開的。
林清川深知,他這個模樣,根本連一般的乞丐都不如。
剛才許槿肯讓他進門已經出乎意料了,接着還讓他吃了藥。說不定讓他去醫院,也就是客氣客氣,要是他真跟着,那就有點兒太不識時務了。
“還愣着做什麽?”許槿回頭,看林清川還傻傻的坐在那裏,随即大踏步過來,把人扶到自行車旁邊,“你小心點兒坐上來,等你坐好,我再騎。”
看林清川依舊不動,許槿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
“快些,再不聽話,我就生氣了……”
聽許槿說生氣,林清川下意識的就坐到了後座上。
“走了,”許槿弓腰蹬起自行車,還空出一只手,摩挲着朝後面拉了拉林清川的衣袖,本來想讓林清川抱住自己的腰好坐得穩當點兒呢,卻又恍惚想起現在是八十年代末,真是林清川這麽摟着她的腰穿街而過,怕是不用到天黑,她又找了個對象的八卦就得滿天飛,“你拉住,拉住我的衣服……”
過了好一會兒,後座上的林清川才輕輕的“嗯”了一聲。卻是低頭看了看自己髒兮兮還布滿傷痕的手,到底沒敢碰許槿的衣服,只小心的坐穩身形,甚至還努力離許槿遠了些。
鎮上只有一家醫院,距離許槿家也并不遠。也就十來分鐘,許槿就載着林清川到了。
許槿讓林清川先在旁邊的連椅上坐下,她則把自行車推到停車區。那裏有專門看車的,一般都是醫院的關系戶,但凡過來看病的,都得把車存在那裏,然後另外再交兩角錢的看車費才行。
許槿給了錢,領了車牌,又小跑着回去扶起林清川,兩人直接去了外科那邊,結果卻是沒有人。
又去了相鄰的另一個科室,裏面依舊是只有一個護士。應該是被林清川身上刺鼻的味道給熏到,護士皺着眉頭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許槿就有些奇怪,心說今天是什麽特殊日子嗎,怎麽醫生都不在啊。
正想詢問時,那個護士打量了她幾眼,卻是搶先開了口:
“哎呦,你是南街那個理發店的理發師吧?”
看許槿點頭,護士明顯更加興奮——
她今兒個去銀行辦事,看見李瑩的新發型了,真是太漂亮了,問了後才知道,是在許槿那兒做的。
“你什麽時候有空,給我也做個發型呗。”都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世上哪有不喜歡自己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從瞧見李瑩新發型那刻起,護士可不就惦念上了?
還特意跑去許槿的理發店,結果店裏卻是鐵将軍把門。甚至她還碰見了和她一樣慕名過去的其他幾個女孩子。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
這些姑娘竟然不是和她一樣過來打探情況的,而是等着交定金的。
護士聽得暗暗咋舌,卻也有些擔心,唯恐趕不上趟,現在竟然遇見了許槿本人,當然得趕緊排上號啊。
“行啊。”許槿是個愛財的,只她這會兒更擔心林清川的傷勢,趕緊又把話題轉了回來,詢問護士,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接連兩個科室都沒見一個醫生?
護士倒也沒有瞞她,往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道:
“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別跟外人講……上午時,院裏接到縣上的緊急電話,抽走了我們醫院一多半醫生呢……”
據說是縣西北那裏一家黑煤窯被公安給打掉了,從裏面救出幾十個被困在那裏打黑工的工人:
“……聽說那些工人可慘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要幹活,吃的不好,住的還沒豬圈好,那老板還找了幾個打手,把他們當犯人似的看着,誰要不聽話了,就得挨打……說是被救出來的這些人,好幾個已經奄奄一息……”
這麽說着時,不覺偷偷打量了一眼始終低着頭跟在許槿身邊的林清川——
這人的模樣,倒是和同事描述的那些被迫打黑工的人有些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