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暢快
暢快
溫璃從紅黃相間的教學樓走出來,看着房思閩教授站在道邊的一個懸鈴木底下,沖她招了招手。
近期獎學金的款項進行了第一批發放,學校的禮儀廳裏來了好些校領導,都是走些場面功夫,守着攝像機拍幾張照片,背地裏卻不知是什麽樣子,那時幾欲開除溫璃的副主任也在其列,瞧見房斯敏,竟也面色不改,走上前來寒暄。
他最是文人風骨的做派,為人處事一絲不茍,本就因為照片的事心裏不爽快,對學校的處置更是失望,冷笑幾聲離去,留的副主任原地尴尬。
瞧見溫璃,他心裏多少還是遺憾江南油畫展她中途退賽,但也知道她認定的事情極難更改,便沒再多說,只是問了幾句交換生的事。
見她興致不高,疑惑之際,一片寬大的枯葉落在腳下,他這才驀然記起,已經九月了。
房斯閩嘆了口氣,輕聲道:“蔣寧的忌日近了吧。”
兩人沿着大道往停車場走,盡管事情已經澄清,依舊有人打量的看過來,溫璃并不在乎,點點頭:“下周一。”
房斯閩同蔣寧關系親厚,也黯然傷神,彼此沉默着,直到前方的分岔路口,他忽然沒來由地說:“她搶救那會我收到消息,終歸還是沒趕上,到了醫院,只瞧見肇事司機的妻子哀苦着一張臉站在廊裏,也不知她走前痛不痛。”
溫璃靜默着不說話,平靜的聽着這份思念。
出事以後,溫書韞恰巧在鄰市,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把溫璃送到了明澈家裏,叮囑了明澈的父親也瞞着,是說受了傷,要住幾天院。
最後見到姥姥是在殡儀館的追悼廳,蔣寧躺在冰棺裏,額頭上別着一支碩大的紅花。
最親近的人逝去,溫璃卻哭不出來,只瞧着那多紅花有些礙眼。
穿過悼念的人群,走到蔣老師身邊,小聲的說:“姥姥頭不喜歡帶這種發飾,她最喜歡帶珠釵,收在她卧室的櫃子裏,用一個小紅木盒子裝着,你載我回去取吧。”
蔣善微沒應聲,別過頭去,忍着心裏的痛。
其實是蔣寧的腦袋都被撞碎了,為了保持最後的體面,入殓師只得在她的額邊別了這麽一朵花,來遮那曲折蜿蜒的可怖疤痕和凹陷。
如今第一次在旁人口中聽到蔣寧的事兒,溫璃心裏是說不出的異樣,只捏着腕上的硬質檀珠,無聲的緘默着。
“那日的夕陽倒是好,金閃閃的,紫得紅的晚霞連成一片。”
記憶總是些虛幻飄渺的東西,如今念起人來,一想到得竟然是那片晚霞,房教授走到另一條岔路上,嘆口氣:“瞧你臉色不好,多注意身體。”
從學校離開,正是中午,蔣善微到江城簽合同,有幾個小時的空檔,母女兩人在一家西餐廳裏用餐。
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西裝套裙,襟前別着鑽石胸針,眉眼深邃,帶着點掌權者的嚴肅,不怒自威。
蔣善微對于母女關系的維持着實太過刻板,威言厲色,難有慈愛的一面。
其實蔣善微同蔣寧的關系也不親近,控制欲強又總愛教導的完美母親,好強又不願意低頭的女兒。
她們三個人,終歸不是平凡人家的普通母女。
舒緩的音樂中,蔣老師正對着電話商讨合同細節,溫璃随意聽着,用叉子戳着盤裏的迷疊香,忽然開口:“姥姥忌日,我要回翠屏山的老屋住。”
蔣老師急急的囑咐那邊了幾句,捂住電話聽筒,疑惑問:“什麽?”
溫璃便心平氣和的複述了一次:“姥姥忌日,我要回翠屏山的老屋住。”
蔣善微翻看行程表,那日竟已經安排好了重要的出差,還是同政府有關的項目合作,推不得,改不得,擱下電話,垂眸斟酌道:“老屋很久沒打掃了,院子裏估計都荒了,我安排人去打掃一下。”
溫璃喝了口湯,點點頭說了聲:“好。”
“我跟你爸這幾天要出差。”蔣善微把手機反扣到桌子上,略有歉疚的瞧着眼前的女孩,她同溫識殊三十多了才有這麽個獨女,奈何正是事業的上升期,只得從小養在蔣寧身邊,蔣寧出事後接回了北方,也是由保姆照顧着,相處時間甚少,她性子清冷,又不親人,以至于母女二人從未有過一般母女的親昵,嘆了口氣:“你要體諒爸爸媽媽。”
溫璃瞧着她一聳肩:“我沒不體諒你們。”
蔣老師素來不喜人反駁,不悅道:“我擔心你心裏這麽想。”
服務生托着餐盤走近,放碟子的動作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蔣善微止住話頭,目光擱到一邊。
溫璃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心不在焉的說了句:“好。”而後拿起自己的包起身,規規矩矩道:“您慢慢吃,我還有課,先走了。”
過了兩日,是周六。
日暮的時候,溫璃帶着金寶到翠屏山老屋。
保潔團隊打掃的幹淨,一粒灰塵都沒有,卻仍掩不住了無生氣的陰沉氛圍。
牆腳的薔薇花生長的野蠻,嬌嫩的花苞雜亂的擠在一團。圍牆外探進一支銀杏葉的樹梢,金寶瞧着哪哪都新鮮,滾在草地上撲蟲。
溫家財力雄厚,單溫璃的名下就有三處房産,可眼前這棟并不漂亮的古樸二層小樓,卻是她心中無可替代的珍貴之處。
她站在院子中央,這是一棟很普通的老房子,紅磚外牆,水泥砌的陽臺,窗棂塗着暗紅色的油漆,如今已經層層剝落,夕陽的影子被窗子割成了無數的碎片。
老城區的自建房摩肩接踵,小巷子貫通起了她的童年,她們家與四世同堂的鄰居共同一道圍牆,此時隔壁飄來炒菜的香味和夫妻拌嘴的聲音,有小孩吵鬧着要看電視。
溫馨而幸福。
栅欄門外突然有人說話,溫璃回頭一瞧,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拄着四輪拐杖,正伸長了脖子看着院裏打量:“你是這戶的親戚嗎?”
溫璃穿着一身煙灰色的長裙,把頭發攏到腦後,用手挽住,露出清晰的面龐,勉強笑了笑:“是我,張奶奶。”
“哦——你是阿璃。”張奶奶驀然回憶起來了,又感嘆道:“上次見你還是小姑娘,如今長這麽大了!我都不敢認。”
溫璃點點頭:“回來看看我姥姥。”
“前些天聽見院子裏動靜很大,幾個年輕人在院子裏折騰,我出來瞧,倒還吓了一跳,以為你們把房子賣了,上前一問才知道是過來打掃衛生的。”張奶奶不太滿意地說:“就是下手沒分寸,一個小夥子非要把牆邊那株薔薇花挖了,估計以為是野生的,虧得我給攔住了。”
溫璃點點頭:“多虧您,我姥姥最愛這株花了。”
“是啊,從前還要煮湯煮魚給這花補營養,我瞧着稀奇,她還笑我不懂。”張老太想起從前的事,挂滿皺紋的唇角微微揚起:“這次回來,是要長住嗎?”
“只住兩天。”
溫璃拿出鑰匙開門。
屋裏的家具陳設講究,這源于蔣寧出身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家門沒落後,吃穿用度雖然簡樸一些,卻也算得上是細致,後來溫書韞創業發家,又陸陸續續的添置了一些家當。
一層的書房正對着逐漸落下的夕陽。
櫃子上整整齊齊的擺放着各色書籍,既有繪畫也有哲學。玻璃櫥櫃裏還有一套筆墨紙硯,從前蔣寧便是用它教溫璃畫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幅畫。
她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屋裏仍舊彌漫着淡淡的消毒劑味道。
想着往事,一股暈眩襲來,胃有些隐隐作痛。
溫璃從口袋裏掏出一條士力架,掰成小塊塞進嘴裏,她按住自己的肚子,忽而覺得有些疲倦。
夜色如幕布般将大地遮掩住。
溫璃找到自己位于二樓的卧室,牆上還挂着許多繪畫比賽得獎時同蔣寧的合照,她一副副的看過去,直到一張裱着黑色紗巾黑白照片,眼框逐漸被淚水盈潤。
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整個人都有些灰敗。仿佛又成了一個小孩子,被世界遺忘在這裏,只有姥姥陪着,教她繪畫、念字。
一陣風吹了起來,巷子裏的銀杏樹發出簌簌的聲響,溫璃捏着手腕上的檀珠,忽而有些困,合衣回到卧室裏躺下,前些日子喝了太多酒,飲食也沒什麽規律,如今胃越發的難受起來。
恍惚裏蔣寧推開卧房走了進來,溫厚的手掌揉着肚子,輕聲說:“原來我的阿璃已經長這麽大了。”
這些美好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第二天,明澈拍完廣告,從攝影棚專門開車過來。
大車開不進小巷子,索性停在門口,溫璃披着一件外套到巷子口接她。
明澈跟在她後頭半步之遙,忽而覺得她身影單薄,人越發的瘦了。
兩人在一樓的客廳,明澈打量着四周:“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她指着張小方桌,回憶着以前的趣事:“我記得我以前在這跳舞,還磕在那個桌角上,疼的哭了好久,你不知道從哪找了把锉給它锉平了。”
溫璃正拿着一根士力架往嘴裏塞,又灌了口水,一時沒聽清她的話,側過頭去望她,卻只瞧見明澈目光凝重的瞧過來:“你就吃這個?”
“沒什麽胃口。”溫璃一臉平靜。
“你這身體早晚被你搞垮。”明澈起身,拉着她往外走:“前些日子喝了那麽多酒,現在又不好好吃飯,鐵胃也受不了。”
巷子裏有家蘭州牛肉面。
兩碗熱氣氤氲的熱湯面擱在桌子上。
明澈隔着這道熱氣絮絮地說話。
溫璃喝了幾口湯,腹部卻隐隐的攪動起來,她按着肚子,不動聲色的問:“廣告拍的怎麽樣?”
“挺好的。”明澈說:“哎,你別轉移話題,我問你江倚青的事呢。”
“可能是我太勉強了。”
自從那天兩人在酒吧分別,溫璃去找過她一次,可江倚青似乎一直在閃躲,剛跳完舞走過半場,臉色也不太好,帶着些微的蒼涼,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讓這段感情歸于原點,兩人的關系仍舊友善,卻不再親密。
盡管這樣,江倚青還是送了杯牛奶過來。
溫璃瞧着她抽離的手指,輕輕的握住,又不經意地放開,似乎是要拿牛奶,卻錯握了一般,江倚青理了理發絲,眼眸微涼的看着小孩。
“我以為我的話你聽懂了。”
“快下雨了。”溫璃低下頭:“我能送你回家麽?”
她們無聲無息的拉鋸着。
天下起了小雨。
溫璃等在酒吧門口,可許鳴卻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撐着一把淡灰色的大傘,雨點落在傘面上綻開,發出砰砰砰砰的聲響,溫璃看着兩人并肩走過馬路,徐銘先将她送到副駕駛,傘面遮住兩人的動作,片刻後許鳴卻驚訝的僵住了身體,無人知道大傘的後面發生了什麽。
從溫璃的視角看去,他們的動作很像在接吻。
直覺一陣電擊般的感覺從腳底升起,她捏緊了方向盤,皺眉,卻還是忍不住的看過去。
兩輛車擦身而過,她同江倚青短暫的對視,江倚青立馬垂下眼睛,暗着臉色,看過來的眼裏是沉沉的陰霾。
那一刻溫璃突然覺着自己簡直無可救藥。
猛的一腳油門踩下去,方向盤緊跟着打了半圈,輪胎在雨水濕潤的地上凄厲的打滑,擦着路邊的一棵香樟樹,發出砰地一聲巨響。
車輛右後方擦破一片狼藉。
人群驚呼一聲,後頭亮起一片紅色的剎車燈。
她卻忽然覺得暢快了,仍舊向前走,打開車窗,眼淚随着雨水無聲的落下來。
只是她沒有回頭。
無法看到後方,江倚青聽見聲響後立馬讓許鳴停下車,冒着雨踉跄奔來,滿目哀戚。
斂回神思,溫璃無奈道:“你說的對,有些事情勉強不得。”
“房教授找我談過,我遞交換申請了,去法國。”溫璃岔開話題,又忽然擡起頭來瞧她。
“也好,不要因為這些事打亂了你原來的腳步,你那麽優秀,總有更好的。”明澈說着,卻被這眼神看的有點疑惑:“怎麽了?”
溫璃似乎在瞧她的脖子,又或是別的地方,她搖搖頭,只說:“沒什麽,這裏門窗不緊,屋裏有蚊子。”
傍晚,明澈将溫璃送回中福山,又去酒店接了曉曉,兩人到機場去趕飛機。
彼時明澈拍攝的第一部電視劇已經開始播出,她生澀卻頗有靈氣的演技恰巧符合青春期的青澀少女形象,野蠻有趣,生機勃勃,經過幾個大V的自發宣傳,竟也吸引了一批粉絲,有幾個人來送機。
下車前,曉曉瞧着外頭,忽然從包裏抽出一條絲巾繞在明澈脖子上,明澈摸着柔軟的質地,疑惑的挑眉,自言自語道:”嗯?不冷啊。”
“您脖子上。”曉曉也未經世事,不敢細看,眼神閃躲,擡起手來略指了一下。
明澈捂着脖子,心下一驚,忙掀下化妝鏡,撩開絲巾,湊近左右看了看。
靠近鎖骨處,竟是兩處淡粉紅色的草莓。
心下也忽然明了,為何溫璃的眼神有些古怪。
她的臉色倏然紅了,撲了幾層粉,仔細檢查了一下,這才合上化妝鏡,欲蓋彌彰的解釋道:“蚊子咬的吧,老街蚊蟲挺多的。”
說着下了車,大步流星的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