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涉險
涉險
九月底,宋慈出現了胃部穿孔,對于她孱弱的身體來說,着實算的上風險。
從手術室出來後,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由于麻藥的作用,她仍舊陷入昏睡之中,口卻微微張開,聲音極小的說着胡話。
大部分是關于她的父親——那個老實木納的男人。
江倚青抻好被子,手掌蓋在母親的手背上,輕輕的安撫着她。
看見她的口型,往前走了一步,将耳朵湊近她的嘴邊,只聽宋慈呢喃道:“老江……江明,你鐵石心腸,糊塗,糊塗至極,做什麽不好,可你不該去害了別人,我心裏也永遠不會安生了。”
江倚青不願再聽,眼睛黯然,微微弓着身子,退出病房。
輕輕阖上房門,單薄的身體倚靠在過道的牆壁上,纖細突出的骨節硌的有些鈍痛,江倚青抱着臂,望着狹長走廊盡頭的秋陽,眼神失去了焦點。
做完手術,宋慈的精神狀态同原先差了一許多,臉上扣着氧氣面罩,打理的幹淨利落的披肩發也雜糅成了一團,江倚青知道她心裏愛美,肯定不舒服,便用梳子沾來些許的溫水,輕輕梳開那些硬結。
呼吸聲透過面罩顯得格外沉悶,宋慈試探着去摸索肚子上層層的紗布,居然說:“等我走了,就把我跟你爸葬在一塊,也算有個作伴的,”
江倚青向來不是個悲觀消極的人,更不願聽母親說這些不太吉利的話。
可事到如今,死亡已經是躲不開的話題,它像是隐匿在空氣裏的怪物,總有一天會不再蟄伏,摧毀這個本就殘破的家庭。
江倚青想着醫生所說的存活率的問題,點了點頭,在宋慈還要再交代身後事的間隙,輕柔的替她梳頭,只說:“您離見我爸還早着呢。”
緩了一會呼吸,宋慈繼續說:“我最近總能夢見你爸,夢見以前那些事,你剛出生。你弟弟剛出生,還有你考上大學那會,你爸在巷子裏放鞭炮,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在一塊。”
江倚青輕聲道:“那時候倒是開心。”
呼吸面罩裏沁着薄薄的水霧,宋慈閉上眼睛:“人這一生受得苦難都是上輩子的孽,這遭苦了,興許下輩子咱家能安穩幸福一點。”
江倚青在一旁默默的聽。
片刻之後,宋慈忽然說:“小青,你也得成家。”終于談起了她素日來一直躲避的話題:“徐銘那孩子人老實又孝順,媽給你留心着。”
江倚青有點無奈,把梳子收進抽屜,端着水盆往外走:“媽,現在您的身體最重要。”
下午,她同領班請了兩個小時的短假,坐着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回家炖了一道藥膳湯。
近些天江城大風天氣,樹梢被搖晃的嗚嗚作響,暮雲也被裹挾着席卷而出,街上是裹着衣服艱難行走的人,
江倚青的眼底是顯而易見的一片青痕,未施粉黛的臉色蒼白,手撐在煤氣竈邊,定定的瞧着那灼熱的藍色火苗。
隔着空寂的前廳,門口忽然有窸窸窣窣得聲響。
像是腳步聲,慢慢的接近。
她警戒的回頭。
門前空無一人。
只是一只紅色的空塑料袋被勾在了地磚的突起之處,孤零零地搖晃着。
江倚青閉上眼睛舒了口氣,心底卻忽然落寞起來,回頭的那一瞬間,她分明擔憂卻也期待着。
可又在期待什麽呢?
自那天分別以後,兩人之間的關系真如她所設想的一般,回到了最初陌生的起點。
只是她偶爾也會悵然失神,角落裏再也沒有一抹固執的身影,望着她的眼睛像是迷蒙憂愁的霧氣。
江倚青覺得自己像是一只沒有腳的海鷗,在茫茫的大海上飛行,一但啓程,便再也無法停下。
罷了。
把湯裝進保溫桶,送到醫院,又跟母親說了會話,江倚青這才放心的去上班。
酒吧人聲鼎沸,彩色的紙帶漫天飛舞,穿過一道防火門,下了樓梯。
有幾個魁梧的男人靠在消防櫃邊抽煙,瞧見人,将其攔了下來。
認出了人,其中一個男人笑道:“江姐今天有點姍姍來遲啊,晚點要不要喝一杯?”又探出手,想要摸江倚青的臉,她笑着微微躲閃,那人也識趣,不再揩油,擺擺手說:“走吧,董哥也剛進去,今天還挺忙。”
江倚青穿着一條露肩的齊膝連衣裙,披着一間長風衣,腳下是一雙暗黑色的漆皮高跟鞋,抱着臂向前走,長發随意散着,随着步伐輕輕地搖晃。
男人意猶未盡的收回眼神,搖了搖頭,靠牆猛吸了口煙。
江倚青坐到牌桌後頭。
人便陸陸續續的圍了過來。
這裏是賭徒的盛宴,有人興致勃勃,有人滿面愁容。
籌碼“咚咚咚”的被扔在桌子上,江倚青掃了一眼,垂着眼睛,輕聲細語的念出撲克牌面。
嘈雜的空間裏音樂若即若離。
她忽而覺得疲倦,擡頭看着天花板喘息。
中途交班,路過一間小包廂。
吵嚷中,她忽然聽到了兩個字,或是說只是兩個模糊的音節音節。
依稀像是一個名字
“溫璃”
原本的步伐止住了,她略有狐疑的循聲透過隔栅向裏望去。
麻将房裏是四個男人。
兩個背對,看不清臉,另外兩個面對着她,一個留着寸頭眼眶淤青,還有一個帶着鴨舌帽的長發男,帶着副黑框眼鏡,瞧起來斯斯文文的模樣。
鴨舌帽勾着嘴角笑了一聲:“倆女的還不好拍麽,警戒心不重。”
寸頭男問另一個人:“哥,你這次能拿準麽,上回溫璃跟教授不也沒什麽。”
那人口很淡,慢條斯理的摸着牌,分析道:“你沒見過溫璃在山裏看她的眼神麽,我倒不相信她們能盡釋前嫌,再說了,裴予寧跋扈傲慢,向來眼高于頂,人緣不好,什麽時候追在別人身後頭過。”
寸頭男恍然大悟的點點頭:”這也倒是。”
鴨舌帽男從一邊拿出了一個相機包,翻出相機,撥動滾輪查看照片,從江倚青的角度恰好能瞧見淡金色的發絲一閃而過,他繼續說:“這女瞧着倒是面冷,不太張揚,誰成想是善書集團的千金,這要是攀上了,後半輩子,哦不對,連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你這可是尋到寶了,極品!極品!”
“不過,兩個女人談戀愛。”寸頭砸砸嘴:“倒也新奇,多拍點,養眼呢!”
“放心吧你,我可是鏡頭可是專業打鳥的,更別提人了,嘴唇上的紋我都能給你拍清楚。”鴨舌帽笑着看向始終背坐的男人:“那這收了一個不相當于跟兩個玩。”
倒是另一個從未開過口的人忽然說了句:“人家沒準是真感情呢。”
男人瞧了他一眼,皺着眉,打出一顆麻将牌:“沒體驗過男人,小打小鬧,算不得真。”
寸頭嗤笑一聲:“你不會也是同性戀吧!”
“滾,說什麽呢你。”
“玩笑玩笑。”
江倚青的耳邊仿佛呼嘯起了風聲,她捏着手裏的托盤,忽然憶起那天在山裏,人群的後頭,有一個面色凝重的女孩,重重人影仍舊掩不住的驚豔。
想着想着暮然一陣痛。
低頭看去,握着托盤的指尖已經微微泛白。
包廂裏,不知是誰胡了牌,輕快的呼一聲。
寸頭男垂着眼睛撇着嘴角,不甘心道:“再來。”
“不玩了,我去樓上喝酒。”鴨舌帽也不爽快,索性将面前的麻将牌推到了,一邊說着話一邊向外走,手裏挽着外套和相機包。
察覺屋裏人要走,她快步的走到轉角處,捂着胸口,小口小口的吸着氣,佯裝鎮定。讓自己看起來不會太過慌張。
耳邊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
江倚青卻說不出心中的感覺,酸澀,抑或是難過。
片刻後回神,旁若無人地跟着鴨舌帽男下了樓,江倚青瞧見帽姐在窗臺邊抽煙,走到她身邊耳語道:“幫我個忙。”
宋祁在吧臺邊喝了幾杯龍舌蘭,卻仍不盡興,又找了個靠近舞臺的位子,雙腳擔在中間的玻璃圓桌上,臉色微紅,惬意舒适的躺坐着,相機包擱在手邊。
正是舞女上臺的時間,巨大的枝形吊燈熄滅了,背後的弧形屏幕也漆黑一片,射燈從高處照耀下來,如同一根光柱。
纖柔嬌嬈的舞姿攪動着光影。
他看的出神。
直到一支舞畢,江倚青踩在光裏走下舞臺。
他這才吹了道口哨,站起身來歡呼幾聲。
“一個人來喝酒?”江倚青攏着裙子在她身邊坐下,嘴角勾着一摸很難讓人拒絕的笑意,眼神不動聲色的落在沙發座上。
這種場合,有些話不必多說,男人會了意,倒了杯酒遞到她手裏:“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推杯換盞之間,男人醉的迷蒙,逐漸靠攏過來的身體将她欺壓在卡座的拐角,低頭能看見他的手虛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酒氣混合着汗臭撲鼻而來,江倚青幾乎是梗住呼吸,忍着不适拿起酒杯,再遞到男人手上:“酒量這麽好,再來一杯吧。”
“好,好,再喝一杯。”男人志得意滿,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罷了又繼續湊近江倚青,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嘴裏念着:“你身上好香。”
江倚青別開臉,沖着一旁揮揮手,帽姐穿着寬大的外套走近,她遮着臉,腳步虛浮,倒像是醉酒不醒的客人,擡手之間,座椅上的相機包便消失了。
看着桌上倒伏的酒杯,江倚青強撐着,望着帽姐消失的方向。
男人揩足了油,心滿意足的起身,幾欲轉過身去倒酒,江倚青瞧着他的眼神四處打量,唯恐落在空空如也的座位上,心下矍然一驚,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好在他只是伸手叉了顆葡萄放進嘴裏,嚼的汁水四溢,一陣果香間,擡起頭來看她:“怎麽了,臉色不好?”
江倚青勉強扯出一抹笑,扶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頭,鎮靜道:“再喝一杯。”
過來一會,餘光中,帽姐去而複返,人靜悄悄的走過去,相機包也無聲的歸了位。
江倚青舒了口氣,把酒杯往前一推:“我去拿酒。”
擺脫了男人,江倚青先是給另一桌客人送了香槟,這才對着攝像頭錘了錘肩膀,舒了口氣,做出一副勞累的模樣,滿臉疲态,朝着休息室走去。
帽姐正在那裏等她。
她的心髒撲通撲通的幾乎要跳出胸腔。
瞧見她走進來,帽姐靠在櫃上,雙手一攤,搖了搖頭:“沒有。”
江倚青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存儲卡興許是藏在随身的口袋裏,沉默一瞬,咬着唇轉身欲去:“我再去一趟。”
“好了——”
帽姐從口袋中摸出一張內存卡,微微俯身,拉住江倚青的手,放到她的手心裏頭:“不鬧你了。”
緊接着又說:“檢查過了,包裏只有這一張內存卡。”
江倚青終于舒了口氣:“謝謝你。”
“咱是姐妹,客氣什麽。”
“不過。”帽姐打量着她緊張的神情,猶豫着開口:“倒是你,這麽幫她,是因為什麽?”
江倚青面色一滞,拿出随身的挎包,把儲存卡仔仔細細的擱在最妥帖的口袋裏,頭也不擡:“她只是個孩子。”
“你都自顧不暇了,還有這種善心。”帽姐就着燈光,低頭瞧着自己的指甲,猶疑道:“你抿心自問,真的只是因為她還是個孩子麽?有時候你不該這麽壓抑自己。”
帽姐在這酒吧幹了幾年,起初生意并不好,蕭條稀落,到手的工資不高,帽姐孤家寡人,每天幾個人倒清閑自在,後來酒吧被上一人老板替了賭債,整日轉讓了出去,生意慢慢好了起來。
江倚青便是這時進了酒吧。
那時她24歲,輾轉做過服務員、家教,還自己到舊貨市場擺過攤,最難的時候拿不出母親的藥費,她只得去找從前的教授,獲得了一份試藥志願者的兼職。
豔麗的外貌和不凡的氣質讓她很快的受到了喜歡,尤其是江倚青自小學習民族舞功底,這種喜歡是實質性的——錢。
明裏暗裏,也有人提過要包養她,追的最狠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房地産商,最初對另一個叫小雅的女生動了心,某天來酒吧找小雅,眼神落到江倚青身上,便再也挪不開了,接連一個星期,每天送一束紅鈔做的玫瑰花來,
連帽姐都勸她:“跟了他,以後就不用過賣笑賣肉讨生活的日子裏,哪怕你不喜歡,也得考慮考慮家裏吧。”
江倚青只是抿着唇搖頭,一邊忍受着小雅的奚落和敵對,一邊勤勤懇懇的賣酒跳舞,即使生活苦成這樣,她的心裏仍有一片純淨之地,不被世俗所沾染。
那時的她倔強,如今的也不讓半分。
“死要面子活受罪。”帽姐無奈的罵她。
“像我這種人,沒資格想這些的。”江倚青捏着手裏的物件,只是低聲說:“我走的每一步,都靠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