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不一樣
她不一樣
周五,溫璃到畫室上專業課。
剛停下車,正往教學樓走,身後有人叫她。
裴予寧從車窗裏探出一截手臂,沖她揮揮手:“等等我。”
溫璃止住步子,神情有點疑惑:“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不能一起走了。”
裴予寧背着碩大的畫包,整個人卻依舊亭亭玉立,她的頭發染成了更淡的棕色,陽光下亮閃閃的。
“方教授說你退賽了。”
溫璃點點頭。
裴予寧扯着她的袖子,兩人肩膀一高一低的向前走,她低頭踩着溫璃的影子,又躊躇着問。
“為什麽啊?”
溫璃語氣淡淡的:“不為什麽,只是不想參加了。”
顯然是不願吐露實情,敷衍了事的回答。
裴予寧面色黯然下去,又想起來另一件事:“那交換生你還參加麽?”
“還沒決定。”
“哦。”裴予寧點點頭。
陳江和秦淮也正下車,瞧見兩人走在前頭,陳江亦步亦趨的嘀咕了一句:“一個暑假沒見,這倆人怎麽走一起了。”
他倆都不是本市人,暑假各自回了家,臨近開學,秦淮倒是提前回來了幾天,泡在酒吧裏打牌,眼底一片烏青。
專業課是兩個班級的大合堂。
兩個班級的同學彼此也都熟悉,瞧見裴予寧和溫璃坐在一塊,尤其是這個暴脾氣還同她有說有笑的,禁不住都有點傻眼。
裴予寧性子沖,沒什麽耐心,人又傲嬌的不行,向來獨來獨往,唯獨對溫璃倒是和顏悅色的。
陳江湊在秦淮耳邊:“唉,秦淮,瞧瞧人家,仇人都能處成這樣,你嫉妒不?”
秦淮涮了涮筆,餘光掃着溫璃:“你話太多了。”
“別沖我。”陳江調笑他,見他臉色不太好:“好好好,我不說了。”
九月中旬,學校要召開金秋藝術節。
課後,兩個班的團支書一齊動員大家報節目,張茵搬了張凳子,翹腿坐在溫璃邊上。
“溫璃,你會什麽才藝麽?”
裴予寧餘光瞧她湊的那麽近,面色不太高興:“幹嘛?”
“哎呦,別打岔,我沒問你。”
裴予寧癟着嘴背過身去。
說罷又看着溫璃,口氣真摯:“導員意思讓你也出一個,之前你爸捐款那事影響挺大,學校想就着宣傳一下,你看看能不能随便表演一個,詩朗誦也行……”
溫璃想了想,淡淡答道:“我會小提琴。”
“那敢情好。”許茵舒了口氣:“那我給你報上了。”
傍晚的時候,溫璃開車去宛禾街。
天黑的比往常早了一點,大學生一開學,街上也熱熱鬧鬧的,周邊飯館酒吧的生意都火爆起來。
江倚青正好要出門,她的穿着簡單大氣,一件卡其色的薄款長風衣,卷發披散着,臉上帶着淡妝,是恰到好處的媚,卻不落俗。
溫璃透過車窗,覺得那件衣服有點熟悉。
“你怎麽來了?”
“剛好路過。”
江倚青點點頭,轉身壓上卷簾門,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門好重,只好深吸一口氣,轉身時卻面容平靜,兩人之間相隔着幾米,誰也沒有向前一步。
她最近一直有意無意的避着溫璃。
“要去哪?”
溫璃從車上下來,站在一棵樹下,昏黃的路燈隐沒在樹冠裏,燈光朦朦胧胧的。
南方的九月天氣并沒有涼爽起來,反而濕熱異常,一副天将欲雨的模樣。
宋慈在醫院住了這些天,已經隐隐對自己的病情擔憂起來,或許她已經看出來端倪。
江倚青也沒要一直瞞着她。
有些事,或早或晚,總歸要接受的。
都說病來如山倒,她卻并沒有預料的那般,反而樂呵呵的讓江倚青不要太擔心,說自己這麽多年已經算是從老天爺手裏偷來的命了,如今是要收回去了,誰都攔不住,正好能早點去見你爸,小雲考上了那麽好的大學,也算能交待了,不知到你爸還是不是那副年輕的模樣。
頓了頓又說,只是你們姐弟兩個都沒成家,還是有些挂心,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稱職。
江倚青難免哽咽:“媽,您別那麽說。”
這些日子通宵達旦,身體終于堅持不住,發了一場高燒。
帽姐怕她年紀輕輕就猝死,強硬的給她改了排班,六點上班,淩晨三點下班。
身體終于緩過來一些。
她的嗓音還帶着些病啞,一陣風吹過輕輕咳了一聲,她只好清了清嗓子,答說:“我去上班。”
“去之前的酒吧麽?”溫璃臉色略顯蒼白,抿着下唇,瞧着不太高興的模樣:“這件衣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穿過。”
“是嗎?”江倚青作回想裝狀,臉上劃過一絲茫然:“我記不得了。”
她記得。
在那間昏黃的更衣室。
小孩面色蒼白,迷迷糊糊的往人身上靠。
溫璃斂起神色,無所謂似的聳聳肩:“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提着菜籃子的老太太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瞧着兩人僵持,琢磨了一番:“小江這是要出門啊?”
江倚青溫和的笑了笑:“出去有點事。”
“這麽晚了還打扮啊。”老太太打量着江倚青。
這話聽的溫璃聽的皺眉,深街老巷裏居然還藏着這種老古板。
“我家閨女醫院下班回來就在家裏看病歷,可沒見她這麽晚出過門。”老太太眼睛忽然亮了亮,開始精打細算起來:“你媽媽之前給你介紹的那個小夥子還不錯呦,經常看它開車過來,給我們家小夢也介紹一個呦,整天忙着工作,都沒時間談朋友,我也發愁……”
她知趣的閉嘴了,面前的金發女孩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黑曜石般的眼睛冷冷的瞧着她。
“這孩子不是來找你打架的吧,看着好兇呦。”老太太問。
“這事我改天跟我媽說,瞧您買了這麽多菜,是不得回去做飯呢?”江倚青攔在她和溫璃之間,老太太奧奧幾聲,瞥了溫璃一眼,邁着步子急匆匆的走了。
“瞧你給人吓得。”江倚青笑了一聲。
溫璃不說話,又是一會靜谧,江倚青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再晚一會就要遲到了,她同溫璃點了點頭算是告別,邁着步子轉身就走。
穿過那條她們曾喝過砂鍋粥的小巷,再通過一個大十字路口。
已經能看到Rome酒吧的霓虹燈。
她們這行,底薪不多,主要是拿賣酒的提成。
帽姐幹這行四五年,也摸出了一點門道,酒吧臨近大學城和老商貿街,三教九流,各行各業,但要論最貢獻業績的,要專屬那種幾個男孩帶一幫女孩,咋咋唬唬的客人,也不用太貴的酒,價格中等,包裝瞧着高檔的洋酒。
為了裝場撐面,也會買上幾瓶。
江倚青深谙其道。
今天是周三,學生顧客會少一些。
舞池中人群熙攘,刺耳的音樂仿佛連空氣都震蕩出了波紋。
有一桌客人落座,是幾個中年男人,帽姐擺了擺手,示意她別過去,這種客人有油水,但是卻很難應付,陪着喝幾杯酒不夠,還要忍着言語和視覺的淩遲。
江倚青穿着一條黑色的包臀裙,上身則是一件高領毛衣,性/感十足,又十成十的禁欲,帽姐砸砸嘴,這身材,無怪乎她的業績好。
她擺擺手,拿着酒單走了過去。
桌上只有兩打啤酒和一個果盤,江倚青掃了一眼,坐到最靠外的沙發上,柔婉一笑。
這笑也與尋常不同,帶着點并不真摯的讨好和疏離,好在燈光朦胧,誰也看不清,只看見那浮在表面的笑,情誼真假又有什麽分別。
“哈樓,怎麽稱呼您?”
正喝啤酒的幾個人擡起頭來,觑着一個挺胖的男士。
論穿着和氣度,他算裏頭比較拔尖的。
“我姓孫。”
“那我稱呼您孫先生。”
消除陌生感是第一步,更要活躍氣氛,加深彼此間的熟悉感,像朋友一樣去交流談心。
這幾個人是朋友,其中一人剛失戀,一大幫陪他出來解悶。
江倚青捏着酒杯,扮演起了知心大姐姐的角色,前塵舊夢,情深緣淺,好一頓開導疏解,終于攀談起來,紛紛開始敬酒給她,只好喝了幾杯,漸漸也到了最佳的時機。
她兩指夾着酒單遞上去,語音柔婉:“大家還想點一些別的嗎?”
她去櫃臺取酒,帽姐在一旁豎大拇指,又擔憂了幾句:“別喝太多。”
不過是賣笑陪酒的活。
那群人倒也和善,沒有不依不饒。
江倚青捏着托盤往回走,突然一只溫涼地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溫璃翹着腿,手裏捏着一杯冰酒,松垮垮的坐着,仰着一張臉,似乎在逼迫江倚青同她對視,神情有點可憐又很倔強,眼神裏是她讀不懂的起伏跌宕。
“跟我也談談心?”
江倚青擺開她的手,眼神有點無奈:“別鬧。”
“我沒鬧。”溫璃已經伸手把酒單抽了過來。
“我在工作,小孩。”江倚青的神色着實算不上自若,原本已經下定決心遠離的關系,唯一的疏解就是冷漠相待。
如今她這般,江倚青只有束手無策。
溫璃已經自顧自地翻起了酒單:“什麽酒好喝?”
江倚青站在原地不說話,兩人就這麽僵持着。
帽姐路過,看出氣氛不對,過來瞧了一眼。
酒吧裏三教九流什麽樣的人都有,也不免的有一些有錢又口味獨特的女人過來玩樂,她也曾見識過。
“怎麽了這是?”
江倚青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再睜眼時臉上已經挂着一貫虛情的笑:“沒事,你忙去吧,我朋友來找我。”
熟悉的氣息中夾雜着煙酒氣,卻掩蓋不住清冷的桂花香,甫一靠近,小孩的眼睛便微微垂了下去。
兩人坐在喧嚣的樂聲裏,靜默的空氣像是潋滟的水波。
過了一會,溫璃忽然開口:“阿姨還在住院麽?”
江倚青點點頭。
“怎麽又回這裏工作了。”
“缺人,給錢我就來了。”江倚青低頭玩着自己的手指,覺察到溫璃的視線,又聯想到了之前的記憶,便将雙手放平手掌交疊着擱在膝蓋上。
“那……”
“小孩。”江倚青目光幽幽,音調婉柔:“我總不能一直陪你坐在這,我要工作的。”
舞臺上有舞娘在跳着暴露的舞蹈。
溫璃餘光掃見了,皺了皺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可以幫你找更好的工作,不用在這裏……”
“我一沒文憑,二沒工作經驗,誰會要我。”江倚青笑了笑,打斷她的話:“再說了,工作沒有高低貴賤,我的工作是不體面,但我坦坦蕩蕩的掙錢,誰不辛苦。
“怎麽?我陪笑賣酒,你有成見?”
江倚青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這些年來生活的磨砺使她彎下了腰,但面對溫璃,她仍想給自己留下最後的體面,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幾次三番拒絕了她的錢,分明那也只是好意的幫助,也許她仍心存幻想,也許她只是倔強要強,至于确切的答案,誰又能知曉呢。
溫璃搖搖頭:“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倚青忽而覺得有些累:“你早些回家吧。”起身回了休息室。
她知道背後有一道灼熱的目光,可她卻不敢回頭。
關了門,将那些喧嚣隔在門外,她倚在儲物櫃上吸煙。
帽姐推開門走進來靜靜的瞧着她:“怎麽了這是?”
江倚青不答,只拿出煙盒:“來一根?”
兩人面對面的站着。
“那小孩喜歡你吧。”帽姐無意似得說。
江倚青一愣,片刻後又搖搖頭:“算不上。”
“不該啊,你快三十了吧。”
“嗯?”
“沒什麽。”帽姐聳聳肩:“那小孩家境應該不錯吧,瞧衣裝打扮都挺值錢,光手上那個包,得有十幾萬呢!”
江倚青默不作聲。
“你媽這病就是無底洞,要是能找個金主也不錯。”帽姐言語素來犀利。
“您別跟我開玩笑了。”
“誰跟你開玩笑了。”
“你真當大家都跟你一樣老老實實地掙錢。”帽姐看了看四周,小聲說:“就拿小敏,你真當她那車是自己買的啊,人家那是榜上大款了,我在後街見過那人,就一老禿頂,小敏她能趕上你一半的漂亮?你啊,就是不開竅。”
江倚青搖搖頭,滿不在乎的語氣:“人各有志。”
“我倒不知道你有什麽志氣。”
帽姐想起無意瞥見的那一眼的憂傷,調笑似得說了句:“我也不歧視同性戀,她年紀小,有活力,長的白白嫩嫩的,可不比小敏那位好太多,起碼視覺上養眼。”
“別鬧。”江倚青望着飄渺的煙霧,這時有人從門外進來,浪潮般的樂聲擁進這間小屋子,又在門關後強硬地被隔斷。
垂着眼睛,紅唇輕啓道:“她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