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戰神指尖
戰神指尖
第二天,西德被房間內的動靜驚醒,卡森不在房間內,床邊的圓木桌旁卻坐着另一個人。
木圓桌上放着飯菜,艾德娜坐在桌邊,雙手抱胸,目光不善。
“你還回來幹什麽?”艾德娜冷聲問,用的是馬德洛語。
萬神殿裏很少用安達勒斯語。
“不是我想回來的。”西德說。
“你受傷了?”
西德輕輕轉了一下腦袋,覺着觸感不對。不知什麽時候,西德身上只剩下腰間一條布,上身和左腿纏着厚厚的繃帶。
西德吃驚地想,他怎麽睡得這麽實?
艾德娜問:“發生了什麽?”
西德只是搖了搖頭。他不确定卡森是否願意艾德娜知道這件事,如果願意,卡森自己會說。西德挨過多嘴的打。
艾德娜也知道卡森的脾氣,沒多問,只是冷冷地看着西德,說:“既然要走,就不要回來。”
“不是我自己要走的。”西德可不想替卡森扛責任。
艾德娜回過頭,狐疑道:“他把你送走的?”
“嗯。”
“送得好。”
Advertisement
“……”
艾德娜問:“如果他不把你送走,你會離開麽?”
西德有點賭氣,說:“會。”
“不知好歹!”
“?”
艾德娜瞥一眼飯菜,斜眼看了西德一會兒,起身離開了。
西德在萬神殿養了五天傷,期間卡森不知到哪兒去了,
第六天,卡森卻不得不回到萬神殿。
拉紐爾夫死了。
萬神殿裏,屬于布萊克家族的三角區內挂滿引魂幡,主家所有人穿上帶白色尖帽的鬥篷,下穿黑色長褲。
拉紐爾夫的棺材停在院子裏,還沒封棺。棺材一側的長板桌上放着五六個粗陶罐,一個小鐵盒。鐵盒裏裝的是心髒,其餘陶罐裏裝着部分內髒。八個馬德洛巫士圍着棺材盤腿而坐,閉眼唱誦往生經。
拉紐爾夫病了好幾個月,茶飯不思,酒水難進,原本健壯的軀體變得又幹又柴,放進棺材裏時卻依然能讓人感受到他生前的強大。常年環繞于拉紐爾夫周身的壓迫感在他死後依舊久久不散,他的妻子、兒子連哭喪都唯唯諾諾。
安達勒斯的人們常說馬德洛人美是美,花期短。一旦過了某一個年齡,也許三十,也許四十,馬德洛人就開始發福,身材走樣,面部膨脹,五官擠在一處,原本的靈動蕩然無存。連胖也胖得千篇一律,沒有個人特色。
因此,要特別提防那些過了年齡仍然美麗的馬德洛。他們十年如一日地訓練自己,帶着一股狠勁兒,從出生美到死亡。
拉紐爾夫閉着眼,被精心擦拭過的輪廓依然是美麗的。高挑的身體裹在堇色的綢緞中,比例完美得像造物主拿尺子量過,身形優美得宛如雕塑。
拉紐爾夫的美麗在馬德洛都算出挑,足以将任何一個omega迷得神魂颠倒,前提是他不開口說話。
拉紐爾夫要是沒長嘴就好了,卡森小時候常這麽想。
拉紐爾夫一生只說馬德洛語,出口的全是粗話。
卡森七歲時接受武器訓練,拉紐爾夫親自指導,頭兩天就打得卡森下不來床。
卡森受不了這種折磨,某天終于把木劍扔向拉紐爾夫。照腿扔的,用了全力,卻輕巧地從拉紐爾夫的腿上彈開了。拉紐爾夫甚至避都不避一下。
“殺了我!”卡森沖他吼。
“要死還不容易?”拉紐爾夫垂眼看着卡森,“難的是拿出操|你你|媽|的力氣掙紮到最後。”
卡森不愛聽他說教,一心求死。拉紐爾夫沒滿足他。後來還是日複一日的訓練,不知怎麽的,卡森就這麽長大了。他成了三個兄弟裏最強的那一個,也被拉紐爾夫揍得最慘。
卡森越強,拉紐爾夫就越是加碼揍他,于是卡森越來越強。但卡森總感覺,他好像永遠都無法戰勝拉紐爾夫。
每次武器訓練,拉紐爾夫都要揍到卡森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為止。
卡森對拉紐爾夫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異常高大寬闊的背影。
過去他常追着那道背影,想超越它,想翻過它,想幹倒它。後來有一天,那個背影突然消失了。面前的一切不再被遮擋,卡森看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毫無阻礙的路。
但卡森不想往前走,他還是想死。
不知道怎麽死,也沒計劃過哪天死。卡森一邊想殺了拉紐爾夫,一邊想死。
人世很有趣,卡森十五歲的時候就能把除拉紐爾夫以外的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在馬德洛,力量就是王道。他玩得很開心,但這不妨礙他想死。
直到有一天,他在萬神殿的通天階下舉起長弓,箭尖對準一個小孩的後腦勺。
他想給他一個痛快。
這小孩在萬神殿外也沒有活路。
但卡森沒有想到,小孩回頭了,帶着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接着惡狠狠地瞪着他,活像要用腦門把箭頂斷。
卡森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句糙話。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拿出操|你你|媽|的力氣掙紮到最後”。
那是卡森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那年卡森才十五歲,也是個小孩,沒見過什麽世面,第一次就這麽被西德奪走了。
再後來見的人多了,各式各樣的求生手段都“第一次”見過了,那小孩的求生欲就不稀奇了。
本該不稀奇的。
西德沒什麽特別的。
小時候還特別煩人……
卡森垂着眼,凝視拉紐爾夫的遺容良久。
終于死了。
卡森沒什麽感覺。
在他眼裏,拉紐爾夫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後來活着的只是他深入骨髓的殘暴與固執。
耳畔全是哭聲,母親塞勒的,兄長馬修的,弟弟邁克爾的。
邁克爾哭得最慘,腦袋靠在塞勒懷裏,一只手還要牽着馬修。
卡森跟他們之間隔了一段距離,身後站着西德和艾德娜。
塞勒摟着邁克爾,用臉頰貼他的腦門,在上面吻了吻,吻到自己流下的鹹澀,對獨自站在一旁的卡森說:“你一直是你父親的驕傲,是他最器重的孩子。他希望看到你們兄弟和睦。我們現在已經有了那麽多,根本不必再争奪什麽。”
卡森漠然聽着。
西德心想,拉紐爾夫最器重的孩子,也是被打得最狠的那個。
馬德洛人就這樣,越是器重,越要加倍訓練,活不下來的孩子全部歸為“不孝”。
塞勒用淚眼迷蒙的眼睛盯着卡森,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繼續道:“卡森,你要學會分享。玫瑰城的收入可以分一點給馬修。可以讓邁克爾幫幫你,但不要讓他去波爾克城,那裏是安達勒斯人的地盤。你知道他的脾氣,那些讨厭的安達勒斯人會讓他控制不住自己。下個月,馬修就要跟米莎結婚——”
塞勒說話時,站在馬修身邊的米莎喝道:“別碰我!”
米莎整個人很纖細,腹部微微隆起,散落的碎發溫柔地攏住她的小臉,看上去有種堅強卻易碎的氣質。克利夫蘭家族的人很容易産生這樣的氣質。
米莎的顴骨上有一點淤青,在她蒼白的肌膚上特別明顯。
她深深蹙着眉頭,躲開馬修的手,瞪的卻是卡森,眼神怨毒。即便這樣,她看上去還是十分柔弱。
塞勒抿起嘴,看向米莎,過了很久都沒能使米莎注意到她在看她,于是冷漠又威嚴地出聲提醒:“如果你想進布萊克家的門,就必須學會尊重你的丈夫。你現在只是他的未婚妻。”
“米莎懷孕了。”馬修維護道。
塞勒的聲音裏夾進一絲怒氣:“就算是懷孕也不能對丈夫大呼小叫,這是基本的規矩!”
米莎冷冷地說:“在管教別人之前,你應該先管管自己的兒子。你知道你兒子喝一杯酒之後,會變成什麽樣麽?”
塞勒端着長輩的架子,平靜地說:“每個人喝了酒,多少都會産生一些變化。但酒是個好東西,能給人帶來很多快樂。如果你心裏不暢快,最好多喝幾杯酒,現在就可以喝。”
米莎沒有被塞勒的話語迷惑,把問題重新擺在塞勒面前:“你見過馬修喝酒以後的樣子麽?”
“當然,”塞勒瞥了馬修一眼,“情緒會有些外放,但一切都很正常。”
馬修局促地盯着地面,雙手交疊,不斷用右手拇指在左手拇指上刮擦。
“正常?”米莎扯了扯嘴角,“包括對孕婦拳打腳踢?”
艾德娜看向馬修,眼裏流露出厭惡的神色。
馬德洛人雖殺人如麻,但他們也有自己的鐵則:不殺小孩和孕婦。
塞勒像聽到什麽笑話,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萬神殿的孩子哪一個不是被揍大的?你丈夫揍你,跟你父親揍你有什麽區別?”
艾德娜厭惡的眼神轉向塞勒。塞勒習慣一邊說話一邊巡視周圍的人以尋求認同,她很快捕捉到艾德娜的眼神,對艾德娜翻了一個威嚴的白眼。
米莎對塞勒的嘲諷無動于衷:“至少我父親不會對一個孕婦動手。你最好管好你的兒子,克利夫蘭家的人一向有仇必報。我還沒跟馬修結婚,如果我死了,布萊克家族要賠償兩條人命。”
這時,塞勒的臉色才出現了一點僵硬。
克利夫蘭家族是出了名的有仇必報,複仇時傾其所有,不惜一切代價,對仇家窮追不舍,甚至能把萬神殿的位置拱手讓人。克利夫蘭家族進進出出萬神殿好幾次,都是因為複仇。不手刃仇敵絕不罷休。是以克利夫蘭家族的omega很少出嫁,出嫁就意味着放棄家族身份。比起出嫁,他們更願意讓alpha入贅。衆多alpha對克利夫蘭家族的身份夢寐以求。這就是為什麽克利夫蘭家的omega在外通常有數不清的情人。
不過婚前玩得再花,一旦結婚,不論是alpha還是omega,都必須斬斷前緣,認真對待家庭。馬德洛人有權處死出軌的伴侶,以及伴侶的外遇。
至今,萬神殿裏沒有一個人能想明白,為什麽克利夫蘭家族的米莎不惜抛棄情人及家族身份,選擇嫁給馬修?
聽說米莎對她那個玫瑰城裏的alpha情人非常迷戀,甚至不惜為他跟另外八個alpha分手。
也許是因為愛情,愛情最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米莎的親生姐姐,莉茲,就選擇嫁給了愛情。
但這一切都不能使塞勒失去底氣,因為米莎已經懷孕了。
“如果你想嫁進布萊克家族,就得先學會忍氣吞聲。”塞勒重複道。
在馬德洛,最忌諱未婚生子。婚前的情人可以被視而不見,但未婚生子卻被視為傷風敗俗。
假若米莎不能順利跟馬修結婚,米莎很可能會在生下孩子以後,被逐出克利夫蘭家族。
塞勒的話語中隐含威脅,她必須讓米莎知道,她有權力阻止馬修結婚。
馬修猛地轉向塞勒,略帶埋怨:“媽!”
塞勒一臉受傷:“我這是在維護你!”
“也不用威脅米莎啊,”馬修的語氣弱下來,“米莎還懷着孩子呢……”
“我維護自己的兒子還成錯的了?”塞勒隐隐有些歇斯底裏的趨勢,“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這樣全心全意地維護你了,只有你的父母會這麽做!現在你的父親死了,你的母親就是唯一一個會不顧一切維護你的人!”
米莎輕聲冷笑。
塞勒幽怨地看向米莎:“等你有自己的孩子以後才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這話說得就像在詛咒,詛咒米莎有天也因為維護自己的孩子卻被孩子埋怨。
“我只希望孩子出生的時候不要帶走我的腦子。”
“你說什麽?!”塞勒喝道。仿佛聽見什麽惡意中傷。
“我說,”米莎的臉上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多的表情,“我要重新考慮這門婚事。”
“米莎!”馬修急道,“別瞎說,我們都有孩子了!”
塞勒死死瞪着米莎。
“別勸我,”米莎躲開馬修的手,“勸你母親,她看上去巴不得你一輩子結不了婚。”
塞勒不甘示弱,努力使聲音聽上去平靜:“我只是認為他值得更好的omega。”
在冷靜的對手面前歇斯底裏,就等于是在羞辱自己。塞勒深知這一點。
米莎道:“只要他的母親還在世,不可能有更好的omega會看上他。”
“你!”塞勒勃然大怒,擡起手,食指指向米莎,手腕大幅度顫抖,“你在咒我死?!”
馬修不可置信地看向米莎,态度終于強硬起來:“不許你這樣說我母親!”
米莎的視線掃過馬修,狠狠剜了遠處的卡森一眼,接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布萊克家的大院。
塞勒一副怒火攻心的樣子,踉跄着往一邊倒去。
“媽!”邁克爾和馬修喊道,一左一右将塞勒扶穩。
塞勒的神态和身體都軟和下來,沒有半點剛才咄咄逼人的樣子。眼中含淚,愛憐地摸了摸馬修的臉頰,将腦袋靠在馬修的胸膛,另一只手還不忘摟住邁克爾的後腦勺。
“媽……”邁克爾吸了吸鼻子。
邁克爾為拉紐爾夫的死悲痛欲絕,盡管他從小被拉紐爾夫拳打腳踢。他是三兄弟裏唯一一個被拉紐爾夫揍完還會向拉紐爾夫伸出雙手、索要擁抱撫慰的,他因此被打得更慘。
邁克爾從不記仇,也不認真訓練,不肯對別人出手,不管拉紐爾夫怎麽打他都沒用。拉紐爾夫放棄了這個孩子,所以對于邁克爾,他是真的在施暴,而不是那種冠以訓練名義的施暴。
而邁克爾,不僅在拉紐爾夫的暴力下活了下來,還奇跡般地擁有了一身龜甲般的肌肉,最後連拉紐爾夫都打不動他了。
但某天,拉紐爾夫突然發現,邁克爾紅着眼睛向一個人砸拳頭。如果不是邁克爾身形太矮壯,拉紐爾夫還以為看到了自己。如雨點般的拳擊很快将邁克爾的對手砸爛,而邁克爾卻停不下來,也聽不到拉紐爾夫的命令。直到拉紐爾夫一腳将他踹醒。
邁克爾是塞勒最疼愛的小兒子,塞勒認為他哭起來的時候像一只小兔子,可愛極了。
邁克爾心想,父親去世了,現在他只有母親了,母親會保護他們兄弟三個,母親是最愛他們的,他也要好好保護母親。
邁克爾正想着,發現母親轉開了身子。
米莎回來了。她冷冷地掃視庭院裏的所有人,重新站在剛才的地方。
塞勒收起剛才脆弱的模樣,重新用威嚴武裝起自己,嘴角抑制不住地勾了勾,摟着兩個兒子,轉向拉紐爾夫的棺材。
棺材邊的巫士們念畢最後一節經文,将鐵盒與陶罐同時放進棺材,完成最後的封棺儀式。
愛林迪奴隸們擡起棺材四角,跟在布萊克家族成員的身後走出院子。拉紐爾夫将被葬在後山,那裏有專門埋葬唐的墓穴。
萬神殿中央的圓形廣場上已聚集了一些人,他們原本仰着頭,見布萊克家族的人出來,紛紛轉頭看向他們,目光都冷漠而銳利。
今後就不再有拉紐爾夫的庇護了,塞勒抹了抹眼淚,把兩個兒子抱得更緊,正想說一些關于今後家人要團結一心的話,就聽馬修喊了一聲“媽”,語調跟剛才完全不同。
塞勒心中産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擡起頭——
數不清的萬神雕像間,最中心也是最突出的戰神豎起一根通天的食指。
那食指指根,如今被套上一枚黑色的戒指,戒指上帶着的聖髑标記,正對準布萊克家族所在的方向!
塞勒第一反應是看向米莎,米莎果然也在看她,臉上帶着殘忍的快意。
塞勒匆匆一瞥,将目光落在卡森的後背。這個永遠跟她隔着一段距離的兒子!
卡森轉過頭,平靜地看了一眼身後所有人,然後繼續朝後山的方向走去。
卡森臉上的笑意并不明顯,但西德能感覺到,卡森的心情很不錯。
塞勒瞪向卡森的背影,眼中竟流露出恨意。
“你……你這個怪物!”她狠聲說。
馬修也朝卡森看去,眼裏的溫度逐漸退卻。
邁克爾淚眼迷蒙,看了看戰神指尖,又看了看衆人的臉,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